第十三个情人节

1

夏绿苔打开门，踢掉鞋子，光着脚跑向阳台。她麻利地打开窗子，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冲下边挥手。

“别忘了你说的话哟！”她扬声说。然后，想必下边的“你”回应了什么有趣的话或者动作，她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得毫无城府，里边的一点点放肆，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已经33岁了的成熟女子，倒更像个刚刚3岁的，有些任性的孩子。打住笑后，她在阳台上默默地站了很久，又冲下边抛了个飞吻，才怅然若失地转回身。

夏绿苔感到有些异样。出门时天还大亮，她没有白天开灯的习惯，可是现在，一室通明。是谁开的灯？在毫不费力的得到答案后，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眸子里充满恐惧，好像100只老鼠站在面前。屋子里没有老鼠，只是客厅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

“为什么不出声？”她没好气地大声指责。

男人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怕打扰了你。”他说。

夏绿苔的脸一下子由白转红，仿佛被当场捉奸在床。　

2

程高扬站起身，他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可以留下来。经过她的身边时，熟悉的“温柔毒药”的味道弥漫进他的喉间心底，深吸一口气后，他伤感地想——哭。

“小球儿——”他轻声叫。

夏绿苔浑身一震。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游戏，每当这个男人亲昵地叫他“小球儿”时，她都无法抗拒，哪怕是跪伏在他的脚下，做他的奴隶。

“今天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他伸出手，抚摸上她绯红的脸颊。

“什么？”她颤声问。

程高扬的手在女人光滑的脸蛋儿上摩挲着，当他的指尖掠过那红润饱满的唇瓣儿时，猛然醒悟——就在她刚才飞吻别人时，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这片美丽。他尽可能快地找出一块铠甲，包裹在自己柔软的心上，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铁战士。

“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13个情人节，也是最后一个。”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决绝地走出门去。

3

程高扬曾经是夏绿苔的老师，高一到高三，他教她物理课。

临近暑假，天气炎热，夏绿苔哈欠连天，恹恹欲睡。她多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啊，五分钟，不，两分钟就好。可是她不敢，坐在第一排，就在老师的鼻子底下，大姑娘家，她不愿被当众“揪”出来。她开始后悔平时不好好吃饭，长个大个儿，坐在后排……

夏绿苔被同学们的哄笑声惊醒，她抬起头时，尊敬的程老师正站在她面前微笑。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烟味儿。

夏绿苔头晕目眩。背地里她曾无数次地想起过这双修长的手，想不通的是，本应该写出“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者弹奏出“高山流水”的手，怎么毫不浪漫地长在一个理科老师的身上！

课后，同桌告诉了她笑的原因。

那节课程高扬讲的是小球运动，讲着讲着，他突然问：“小球怎么不动了呢？就在不明所以的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的当儿，他走下讲台，来到夏绿苔的课桌前。他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提高声音说：原来——小球儿睡着了。

夏绿苔躲在校园的一片树丛后哭。

“怎么了，傻丫头？”不知何时，程高扬来到她的身边。

“你让我当众出丑。”她抽噎得更加历害。

“噢，可怜的小球儿！”他温柔地把她拉进怀里。

4

夏绿苔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亮如白昼。又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将头发换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周围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走进浴室，将浴缸放满热水，脱光衣服，把身子埋进水里。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她的肌肤洁白似雪。曾几何时，她多么地憧憬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呀。“小球儿，可爱的小雪球儿！”直到程高扬不遗余力的赞美，她才打消那个念头。

她仔细地将身子洗了又洗，裹上浴巾，来到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女人不再有逼人的青春，却依然有耀眼的美丽。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她拿起电话，给程高扬打过去。她想有必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5

接到夏绿苔的电话，程高扬迟疑了，他不知道和已经移情别恋的女人，一起回忆他们的第一次，还有什么意义。那不是他的第一次，只是她的第一次。

全校师生的联谊会上，他看到了已经是个大学生的“小球儿”。她明显地长大了，也更美了，简直明艳照人。打过招呼后，他来到同事中间，但是，他没有忽略她的一举一动。她在旧同学中说着什么，逗得他们前仰后合地笑。

音乐响了，人们一双一对地走下舞池，翩翩起舞。

“你刚才说了什么，把大家逗得那样地笑。”他走过去问。

“你请我跳舞，我就告诉你。”她和他讨价还价。

“威胁？”

“周瑜打黄盖。”她笑着说。

程高扬也笑了，点头做了“黄盖”。

“你该告诉我了。”　舞进人群中时，他说。

夏绿苔吱吱唔唔不想说。

“想耍赖？”

“行吗？”她怯怯的问。她就说了在大学里第一次考试如何打小抄，他们就笑，那实在没什么好在老师面前炫耀的。

“不行。”他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圈转余地。

夏绿苔感到有点委屈。这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她开始转心思，她的前院失火，也得让他的后院丢点儿东西。

“我说我知道你身上有块胎痣。”她小声说。

“那有什么，也值得笑。”程高扬不以为然，他的胳膊上就有一块呢。

“长在屁股上的。”夏绿苔知道这话的危险，说的声音更小，几乎听不见。

程高扬却听见了。

“没有！”他低低的“大吼”。

夏绿苔伏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就向刚才对着窗外的那个男人一样。后来他们都喝了很多的酒，再后来他们去了最近的一家宾馆，她在他的身下，如夜花般妖娆绽放。

6

等待程高扬的时候，夏绿苔就着水，将桌子上的一整瓶儿的安眠药，从容地、一片一片地吃了下去。她的脸上漾出微笑，今后，她不会去抢人家的男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再让她品尝锥心蚀骨的寂寞。

她让程高扬，那个这些年来，只有在情人节才是她的情人的人来，就是想告诉他一件事，刚才窗外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人。她的吻只是献给自己，她在与自己作别。

7

程高扬来到时，夏绿苔已经永远无法开口诉说。是她的日记，让他知道她所有想说的话。日记总共有13本，上面记录了他们相爱时的点点滴滴。最后一本让人触目惊心，因为整整一本上，记录着同样的内容：

我的爱情

是只笼子中的小鸟儿，

空有一双翅膀

却已不能飞翔

望着那张如安然睡着了般恬静的脸，程高扬缓缓伸出修长的双手，捂在脸上号啕痛哭。他明白了，由始至终，她只爱他一个人。是他的懦弱，扼杀了一个如此爱他的女人的青春和生命。他也爱这个女人，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今天原本是来告诉她，他离婚了，他要娶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