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圆的朗月,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一幢黛瓦青砖的墙体,一盏老眼昏花的路灯,一墙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这就是童年留于我脑海中的一幅清淡素描。多年来,一直不曾淡却褪色。只是我自己也很矛盾:既然总是一轮朗朗的月,水银似的光直泻下来,又怎会掺合一盏昏黄的路灯?这样两个错综重复的景象为何竟能水乳交融起来?
家在村中央,父亲是做手艺的师傅,挣一个月的工钱比村里的好劳力挣一年的还多,又写得一手好字,村里大小人家箩筐的字号都是父亲一手包揽的,写就了连烟钱也不肯收,所以父亲很受尊重。村子里屈指可数的几盏路灯,我家青砖黛瓦的檐下便理所当然地有了一盏。
伺弄弟妹的晚饭后,天色渐渐地暗下来,田坂里干活的也陆续收工回家。这时,门外便会有谁的声音呼我:小梅,亮灯啦!我愉快地哦一声,小跑至竹木小床的床头扯那路灯的灯线开关。开关不灵活,总得要拉几次才能成事。拉一次,问外面过路的:亮了没?婶子。外面答曰:亮了。“了”刚一出口,紧接着又喊:黑了,再拉下。于是我扯住线,让它停顿下,然后才松手,以为这次能行了,谁知外面又喊:只闪了下,还没亮呢,再拉下!于是,再拉,再问,再答,念台上的对白似的。终于亮了,外面的人笑骂一声:这鬼路灯!然后又扬起嗓门叮一句:小梅,什么时候叫换下这疙瘩开关。仿佛这事我作得了主似的。弟妹这时却早不知跑什么地方疯去了。
父母吃完饭后,村里也闲了下来,三三两两地聚集我家的门口。堂屋的凳子,椅子也统统地搬了出去,高矮不齐,参差不一的,全坐满了人。男的,女的,笑的,说的,各种各样白天的闲事,杂事,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释放。而蚊子也来凑热闹,嗡嗡嗡在耳边久绕不去。屋檐的路灯下,许是因为爬山虎的枝繁叶茂,凉爽舒宜,许是因为光亮的缘故,蚊子总是聚了一圈一圈的,拥挤着,闹腾着……壁虎这时便不闲着,悄无声息地蛰伏着,伺候时机,一跃而起。倒霉的蚊子便成了它腹中的美餐。有风的日子,爬山虎的叶子便簌簌地抖动着,硬是给燥热的天气捎来一丝的凉爽。
蚊子却还是很多,母亲在通风口上燃起一把用稻草扎得紧密的艾草,农村叫艾烟把,燃着了不起火,只冒烟,挟带淡淡的青草的香气,丝丝缕缕往人的鼻口里钻,有一种天然幽馨的味道,而蚊子抵挡不住,仓皇着四散跑开了。
父亲有一把自己用蛇皮绷的二胡,琴声清越。那样的夜晚,父亲总是忍不住要把弄几下。我叔叔也玩二胡,可没父亲的水平,我们那时总对父亲的琴艺翘大拇指,对叔最多不过二拇指而已。叔就摆弄“的笃板”(是用两块被汗水浸渍得通红发亮的竹板,顶端中间各打个圆圆的小洞,再用一根红丝带串连一起而成的),用大姆指夹在两板中间,手掌甩一下,是“的”的声音,再甩下是“笃”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清晰分明,掷地有声。我叔的朋友,也早抢了我家舀水用的竹勺,配一双筷子,在竹勺上敲,也是清脆有节奏的好乐器。
常常的时候,父亲的二胡一紧弦,我的嗓子就发痒,叔的“的笃板”也应声而来,竹勺和筷子的伴奏也分毫不差的响起。我喜欢唱《梁祝》的楼台会,也喜欢唱《红楼梦》的黛玉葬花。一声梁兄出口,想着兴冲冲迢迢赶来的梁兄一场欢喜一场空,最后落得个一身病骨而回,先就眼眶里泪水直打转,唱到立坟碑一段,红的刻着你梁山伯,黑的刻着我祝英台时,早已是泪水涟涟了,好在是晚上,大家看不太清楚,要不然,当着那么多人,泪水横流的,那难多情呀!村里人不会鼓掌,只会喊好,好!再来一个!长舌的婶子们便对了母亲小声说:小梅长大了,叫去考戏院,做个吃国家粮的。母亲口中虽然自谦着,说小孩子家只玩玩闹闹的,出息不了,内心其实还是蛮受用的。考进戏院,捧着铁饭碗,那个父母不指望呢?
父亲拉二胡的时候,一副沉醉样子!二胡是用手拉的,可父亲简直是全身运动。头随着琴声一倾一仰,有时甚至是大幅度地甩扬,颇有点流行歌手的劲力,身子也波浪似的颤动,到动情处,我委实担心琴弦会被绷断。我曾很多次想问父亲缘何要全身地运动,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我私下里猜测,也许和我唱戏时眼睛发涩一样的情由吧。
夜不知不觉深了,父亲余兴未尽,我亦余兴未尽,叔亦余兴未尽,听的叔叔婶婶也余兴未尽。天上的月儿静静地只泻了一地的清辉,星星也屏息着只眨巴眼睛。如泣如诉,铮铮琮琮的琴声中,我的《葬花》又开始了: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啼,风送声声……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是怎样的情致,怎样的哀恨,怎样的愁怨呢,我一身一心地浸在其中,也许,我以后对文字的钟爱及痴迷也是萌芽于这些戏词吧。
那时的人们,第二天大都得很早出工了,生产队的活儿,终日淤泥烂田,骄阳毒日,风雨交加的,可是,全然不知累似的,一个个地聚拢我家的门口,凳子搬光了,就椅子,椅了搬光了,连母亲郑重藏匿的一条藤萝椅也给翻了出来,有的则坐在石板上,或干脆倚着青砖的墙体。听父亲的二胡,听我的乱吼一气,久久不肯散去……
而我那时又是集了大人们怎样的宠爱呢?农村里田地金贵,偶尔有一两户人家在地垅里种了几蓬西瓜,自家的孩子一俟瓜藤结果,拔了些青草满含了小心地捂住,天天十来趟地跑去瞅它,眼巴巴地等它一天大比一天,好不容易长成了个碗口大的,宝贝似的守候了,待到瓜熟蒂落,抱娃娃似的回家,藏在床底下,每天流着口水瞅它几眼。等有一天,父母下了决心剖西瓜了,又早早地养瓜在大脸盆里,打几桶井水来,让它尽吸了凉气,终于剖开了,也只能分狭狭窄窄瓢儿样的一溜,瓜的几乎四分之一却静静地躺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上,说是给小梅吃的。有时,是几把玉米棒,有时是几根糖梗桔,有时是两个蕃茄……我总吃得很少,多的让给弟妹,看他们狼吞虎咽一气地猛吃,,心里甜沁沁的比自个吃强多了。
夜深了,曲终了,人散了。关了路灯,躺在吱呀吱呀的竹床上,我还满脑子依依哟哟的词调唱曲,我想像着自己头戴用锡箔纸包就的金钗银钗,身穿描花绣凤的鲜红戏装,轻移着莲步,长舞着水袖,明眸皓齿……
如水的夜晚,如水的越剧,如水的一个梦了满腔戏文的女孩。童年的夏晚,就这样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脑海。几年,十几年,一轮月,一盏灯,一墙爬山虎……还熠熠地闪着清辉的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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