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杰伦,名登“伟人级”,官儿却不大,赣州公园管理所所长。尽管大女儿已芳龄二八,人们依然称他为“小马”。
他喜欢这称谓。职业?爱称?说不清楚。
那年,他像玩魔术似地“玩”出了一只丹顶鹤。整个动物界为之一惊:跳蚤大个动物园竟然爆个“大冷门”,不简单!
次年,那第二只丹顶鹤又随着他的第四篇学术论文《珍禽——丹顶鹤的饲养和繁殖》翩翩出笼。人们为之二惊:小学毕业生,“万事休”之年,硕果屡结,不可思议!
1986年,两只非洲狮、四只黑叶猴、八只白鹇、四只孔雀、一只梅花鹿……一大批珍稀接踵诞生。马杰伦,简直成了一个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2]赣州动物园水禽湖。绿荫蔽掩,一抹清波。回桥、曲径、庭院、假山,玲珑天地浓缩着人的孤诣苦心。
高傲的天鹅、痴情的鸳鸯、活泼的野鸭、忙碌的海鸥……一幅妙趣横生的动态群禽图。
啊,辉冠众禽的丹顶鹤!忽而掠地腾飞,仿佛清风抚拂的云朵;忽而仰天长啸,犹如晶莹璀璨的玉萧;忽而驻足而立,俨然深邃自洁的哲人。
无怪,古人谓之“仙禽”。
两只小丹顶鹤饱占青睐。阳光下,红玛瑙般的丹顶显耀迷人的彩晕,颤颤晃晃,令人心醉。
[3]古今中外,童叟男女,谁不爱美?
人们却往往无意去揭美的幕纱,去触摸奔突在其内核中的人的脉搏。有“不安份”者,硬要打破砂锅,一切又是那么平凡,琐细……
美,原来就是人自己!
[4]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日凌晨五时二十分。远处几声微弱异样的鸣叫飘入小马的梦乡。“小鹤破壳了!”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抄起那把已经磨出铜色的手电。
小鹤在湿漉漉的卵壳中不安地摆动黄褐色的头颅。看到小马来了,它的父母发出声声长鸣,似乎在炫示三十二天来轮流孵抱的功劳,郑重宣告一类保护动物独生子女的诞生。
小马忘记了晨风袭来寒意,深情地凝视着这珍贵的小生命……
三年.十九枚卵,粉碎了十八个希望。变换产卵点,人工孵化……得到的是一连串肥皂泡的惨败。
地球生态天平偏倾,失重的一边亮出了千把个空白点。这空白点中就有一个是丹顶鹤,丹顶鹤的人工繁殖更是一道难以攻克的“哥德巴赫猜想”。而这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玄虚飘渺的课题,却像海市蜃楼般迷住了他。人,真怪!
如今,这第十九个已成为现实的希望,在马杰伦眼里活生生地蠕动着。
晚上十时十分,小鹤开始蹒跚走动。
他如醉如痴地欣赏这世界上最美的芭蕾舞。
妻子陪着丈夫高兴了一阵之后,不禁忧心忡忡,她想起被云豹撕得粉碎的蚊帐,被金猫分崩离析的玻璃板……
“又来了!”一声长叹,不很响。
[5]我们第一次见他是在大街上。星期天,房地产局司机下乡,他跟去山上挖树蔸,为公园制盆景。
脸稍胖,额头上几道皱纹,眼睛很机敏,喘息声格外粗重,不说话时三米以外能听见——他有额窦炎,鼻息肉,开过五次刀。
市劳模,预备党员。
皱纹里,应该有他真实的思想。
[6]“小人物的事情一张扬,真的就变成了假的。你们最好别写我,我的缺点太多。我要全抖出来,你们就会懒得动笔,信不信?
“前几年,有位饲养员没按时喂食,偷着睡懒觉。一碰就吵开了,我俩滚在地上打了起来。像话么?
他连比带划地谈起了树桩:自然形态,造型美感,花盆选择,修剪技巧……
“我根本不想当所长,人、树、花、草、动物、基建……都得管,真烦人!说实在的,我就爱养动物。你们别笑,没个十年八年还进不了门。每样动物都有不同的生活环境,食物、疾病、脾性……要全弄清楚,不容易!有一次短尾猴跑出了笼,我去抓它,咬得我腿上的血直往外涌,棉裤都湿透了,缝了六针,左手小指也被咬变了形。当时,又痛又恨又爱,等到不痛了,恨也没有了,只留下了爱。这种感觉,不是养动物的人不清楚。
“要号召全社会都来保护动物,保护生态平衡,要制止那些残害动物的犯罪行为!那年,定南县一条七十多斤重的大蟒蛇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我一听说,马上去要了过来,医治,护理了一个多月才痊愈。今年春,又有人在遂川县用铁夹捕捉了十九只短尾猴,我赶紧去把这些残肢断臂的受害者全接了回来。
我很想在动物园发挥一下本地优势。老区贫困,可山高林密,金钱豹、华南虎、黄腹角雉、花面子狸都有。有特色才有本钱,有本钱才能发展。丹顶鹤真难养,文化底子薄。啃了几百本砖头厚的理论书、医书,纪录都写了一米多高的一摞,可前些年还是老失败。条件又差,有时真有点心灰意懒,不想搞了。
[7]一节从石家庄南下的闷罐车。四匹骆驼、两只丹鹤、一对梅花鹿、一头牦牛,小马和它们睡在一起。
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真冷!晚上冻得他直打哆嗦,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赣男土产云豹、花面狸、野猪换回了这么多宝贝,划得来。
早上从草堆里钻出来,一头稻草,怪痒的。铁路上很乱,闷罐车不时被甩下来,几十个钟头没人管。老吃饼干,没水,吞不下。“上甘岭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七天.六夜。喂食,观察,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饥寒交迫再加上灌封的膻腥。
同去的那位花工不知小马已经捞了几次这样的“美差”,咬牙切齿地说:“下次有窖捡,我都不来了。”
没应声。花工回头一看,小马正津津有味地扪着棉衣上的虱子。
[8]小鹤从睁开眼睛起就在小马家里住了七十八天。为了使室内温度控制在摄氏三十二度左右,门窗全封死了。装了个温度计,还特意加了个六百瓦的大灯泡,开开关关,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头一个星期,小鹤每天喂八次,定时定量,人工填喂。早上五时开始,晚上十二点结束。没有夜餐费,也没有加班工资。
鱼虾经过小鹤的消化,排泄出来又腥又臭。“啪”的一堆下来,他立刻拭得干干净净。
那天小马在外面忙到七点多种才回家,一见小鹤还没喂,他把妻子递过来的碗筷一推,端起饲料盆就去喂鹤。
妻子也为小鹤付出了不少心血,她有发言权。
“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服侍动物就像服侍自己的亲老子。”
“……”
“它算一类,我们算几类?呃!……什么动物都搬到家里来侍候,云豹撕了蚊帐,金猫打碎了玻璃板……搞得哪像个家?还有,花了这么多电费,谁来给你报账?”
“嗯,以后我要把拉屎的时间改到晚上,太费事了。对,就这么办!”
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
“我结扎那会儿,第二天女儿又发高烧住院,按规定男方有七天的照料假,他不但一天没休,倒把女儿往我病床上一放就走了。可黑叶猴有病,他忙着打吊针,一直守到天亮没闭一下眼睛。
“说起来你们都不信,丹顶鹤出生的年份、月份、几点、几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上次单位让他填表,他却来问我:‘你哪年生的?’当时我那个气啊,好好抢白了他一顿。”
妻子是个爽快人,佯嗔地告诉我们。
他离不开那四节电筒,每天晚上无论刮风下雨,隆冬炎夏,他都得拎着它到动物园巡视一圈才能睡得安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六年多少天?
手电照亮了栅栏、门锁、饲料室、狮崽、蟒蛇、黑叶猴、丹顶鹤……也照亮了他脚下不太平整的路,这是一条奋力拼搏通往理想境界的成才之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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