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梦中常有一条河在流淌,阵阵江波和着隐隐的汽笛拍击着我的心岸,那是碧绿的嘉陵江――我故乡的河。至今仍在我心中激荡,漾出我对故乡山水的深深思念,对故土亲人的深切怀念和对儿时岁月的无限眷念。
还在少小时候,这条江就令我魂牵梦绕,它可以将我带到外祖母家――嘉陵江边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场镇。我常去探望的除了外祖母,还有几个姨母姨父和众多的表兄弟姐妹。我童年和少年的许多好时光都是在这美丽的小山村度过的。假期一到,姨母们就来重庆接我。小时候感觉那近2个小时的水路显得好长好长,船外的景致好单调好单调。等到转过一个大沙洲,远远望见江岸那一片绿树掩映的村落,昏昏然的我顿时又鲜活起来,渐渐地,那山崖上的老黄角树也越来越清晰了,我们管那棵树叫消息树。三姨家就在树旁,汽笛声中,性急的表姐弟们早已在门前矮墙边探出了脑袋张望着,还在船头上的我也已看清那候着的是谁,不由分说,船上的岸上的便一起欢叫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是个慈祥的老人,善良,开朗,好客,人缘极好。
外祖母的家在正街上,逢场天往往出不了房门,货主已在门前摆满了货物,街上蠕动着赶集的人流,非常热闹。常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卖完了货就把空篮子,空筐子寄放在外祖母家,然后去串亲戚,买东西,回家时再取走。记得有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吃了午饭,正收拾了想午睡,有七八个老太太背着大摞的草帽汗流满面地来到门口街沿下坐着乘凉歇脚,外祖母见了,热情地把那些累坏渴坏的老太太们让进了屋,得知她们是去卖草帽的,来去要走百多里的山路呢,外祖母还把凉着晚上吃的绿豆稀饭端给她们充饥解渴。
我还有三位姨父。
大姨父虽是个庄户人,却酷爱川剧,平时爱唱几句戏文,什么“汉宫秋月”,什么“墙头马上”等等,唱段与说白都记得烂熟。他的见识大都从戏曲中来,在那小山村大姨父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了,只是不大受人尊敬。原来在那大家都吃不饱的年岁里,大姨父撇下妻儿跑进城里,和一个女人筑起了香巢,大约是受戏文里才子佳人故事的影响罢。但好景不长,不久就被弄回了家并被公社管制起来。大姨父不尽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是遭人痛恨的,后来虽收了心却也更懒了,不想干活,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唱,有时还找茬骂大姨母,对我们这帮孩子倒不坏,常摇头晃脑地卖弄他的戏曲知识,我们都不喜欢他。外祖母却不嫌弃,时常给与接济,照顾。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姨母,在家里低眉顺眼,小心侍候丈夫,在外总低着头,与人说话也小声小气的,生怕得罪了人,仿佛被管制的是她而不是大姨父。我知道她是为大姨父的过错而抬不起头来。
大姨母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几个孩子都帮着田里地里拼命地干,还是顾得了嘴顾不了身。有时我去找表姐玩,大姨母留我吃饭,却又为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我而深感不安,手忙脚乱地煮一大碗鸡蛋挂面,守着我一口口吃下去,那神情真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的大姨母!我总是一边吃一边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帮助她,让她出门作客有新衣服穿,能体体面面地去开社员大会,不用畏畏缩缩地坐在角落里;让她能从容请客,不再因手头紧而窘迫。
三姨父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残废军人,在二十里外的镇上工作,喜好喝酒,每月回来小住三五天,天天都“泡在酒里”――三姨母如是说。没人陪他喝,他就自斟自酌地仍显得很有韵味,也不讲究什么下酒菜,只要能唬弄筷子就行,好在喝多了就蒙头大睡,并不发酒疯吓人。清醒时便天南地北地神吹逗孩子们玩,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每次三姨父回家,外祖母总要弄些好吃的叫孩子们去请二位姨父,三姨父总是醉眼惺忪地问,有没有酒哇,一边说一边晃荡起高大的身躯出门。
我的小姨父在外地煤矿工作,难得回家。只记得小姨父话不多,但说话带笑,是个极随和厚道的人。
在我的眼里,外祖母家新奇的东西很多,最吸引我的是房檐下的燕子和地上的小鸡了。清早,坐在堂屋里吃早饭,就看见大燕子们忙忙碌碌,飞进飞出,小燕儿们四五个脑袋挤在窩口,啾啾地直叫。我多想抓一只来玩啊,可是大人们不让,说是得罪了它们,来年就不在此安家了,而燕子不肯落户的人家是没有好运道的,是会倒霉的。并且燕子筑巢也太高,只好关上房门来撵那些毛绒绒唧唧叫的小鸡了,好不容易才逮住一只,便坐在门槛上欣赏那惊惶不已的小鸡颤颤惊惊立在膝上,不安地叫着,不停地转动身子四处张望着,真觉得又有趣又开心。
而最令人烦恼的就是用煤油灯照明和太晚的晚饭。外祖母虽疼爱我,可晚黑做饭的习惯却不肯改变。眼看着太阳已带着她美丽的橙红色坠往西边,还听不见唤我们吃饭的声音,外祖母还在门首夕照里选米,直到黄昏来临,眼睛看不见了,才端着米萝进屋烧饭。吃饭时桌上一盏灯,桌下一盏灯……那是为觅食的鸡们照明的。由于不习惯,常常是我一挥手掀翻了桌上的灯,慌乱中又踢翻了桌下的灯,弄得小人儿们乱叫,小鸡们乱跳,糟透了。许多年过去了,那煤油灯闪烁下的晚餐留给我的却是无尽的温馨和温情的回忆。
那时我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守规矩的女孩,三姨家二表兄说过,我去后,孩子们就更淘气了,连老鼠也不得安宁。对于我们的顽皮,外祖母只是笑微微地看着,也许是隔得远,不常见到,我特别受外祖母和姨母们的宠爱,而姨母家里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想出了什么好玩的新招,总要拉我入伙,玩出格了也不会挨骂。
我最喜欢夏天到外祖母家,暑假放的时间要长些,又好到江边戏水。江边,给了我多少童年的欢乐呵,那些圆钝的礁石,礁石上圆圆的小水坑,小水坑里的蝌蚪,还有那温热的沙滩,那躲在水中石缝里偷偷钳人脚的河蟹……这不长的一段江岸就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我可以从中享受到无穷的乐趣。
我喜欢在江边洗衣服,学着伙伴们的样,把衣物装在背篓里背上或是用一个木盆端在腰间。洗完后就摊在礁石上晾着,大家就在江边玩开了。我不敢像男孩子那样跳进江里去扑腾,只能坐在石头上将脚泡在江水中,偶尔有贪食的蟹或小鱼来钳咬脚趾,吓得大叫,会引起伙伴们的哄笑。直到衣物晾干才尽兴而归。
我喜欢大姨屋后的那片林荫,虽只几丛修竹,几株洋槐,还有一个废弃了的大磨盘,放上两把竹椅就是一个极好的读书去处了,早饭后就携了书去那里静静地读……如果站在坡上,既可远眺那晨雾里刚露出桅杆的船只,还可在傍晚领略落日余晖的壮丽。
夏夜,我喜欢在三姨门前的老树下乘凉。晌午噪得聒耳的蝉早已禁声,乌鸦也已归巢。静谧中,迎着晚来的江风,几许星光照见江上点点鱼火,江水无声地东流,心里惬意极了。
然而促我认识人生,了解世事的是在一个三伏天见到光着脊背拉纤的纤夫们在晒得冒烟的沙坝上拉船的情景:头几乎抵着膝盖,膝盖几乎触着沙!身后留下了一串串很深的脚印。猛然间,我悟到竟还有如此艰难的生命,联想到星夜的打鱼舟,产生了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沉重感,这种感觉搅扰了我很久,渐渐地,我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迷恋童话的女孩子了。对于我的沉静,姨母们倒高兴,说是这丫头懂事了,变文静了。
我念高中后就再没去过那小山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外祖母便故去了。
告别了学生生活,几经辗转。人生的艰辛,世事的劳顿使得我仍十分忆念外祖母的膝下,仍像少小时一样渴望外祖母的庇佑。
江水依然悠悠东流,江岸竹林依旧苍翠葱郁,可我的外祖母已不再慈爱地望着我了。再何处去寻那份厚爱?更何处是我灵魂的安顿?今生已是夙愿难偿了。离开家乡七八年,外祖母坟上的草又是几番青黄了,这么多年竟不能为长眠的外祖母添一抔土,痛愧常噬咬我的心。但我又怕重返那小山村,怕那熟悉的街巷,纯朴的土风民情已非昔日,会破坏了多年来珍藏心底的那份感情。只是时常在心里重温儿时旧事,梦里故地重游,依稀见白发的老祖母对我微笑,慈爱一如当年。还有我那年逾花甲,年过古稀的姨母们,我心里装满了她们给我的爱与关怀,愿她们晚年幸福,健康长寿。
嘉陵江,我故乡的河!求你将家乡的消息送来梦中,载了我的悲悼和思念归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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