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枣庄人,大家不应陌生。那位敢于自荐且赋有责任心的毛遂就是枣庄人,毛遂自荐的精神被后人传诵;西汉的匡衡也会给你留下印象,他凿壁偷光的故事家喻户晓;到了明朝,枣庄又出现了一位大文豪名叫贾三近,他把人性的美丑描述得淋漓至尽。现在许多专家研究《金瓶梅》,不知道对贾三近的笔名研究得是否透彻,兰陵笑笑生,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倒像是现代的网名。我开始怀疑,网络作家的名字难道从明朝就流行了?
真正叫世人了解枣庄的,不是毛遂、匡衡和贾三近,而是一个叫孙美瑶的土匪头子。
一九二三年五月六日,孙美瑶在临城火车站劫持了几十名外国人作人质,进而要挟北洋政府,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民国大劫案”。沉寂已久的枣庄才折腾了一阵子。这一天,欧美一些国家的总统们,一个个焦急地趴在地图上,寻找太平洋西岸一个叫枣庄的地方,枣庄顿时名扬海外。
被劫持的外国人当中,有《密勒士评论报》的主编鲍威尔先生,他是一位正直的美国人,在华期间对中国的多灾多难抱以同情。在枣庄被劫持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竟当起绑匪与政府间的调解人,他在土匪与政府间跑来跑去,竟忘记了自己当时的身份。他在枣庄写的《匪窟通信》发表在《密勒士评论报》上,对枣庄的初步印象是,土匪多,地方穷。
枣庄从此出名,一发而不可收。出名的原因说起来与恐怖有关,掐指一算,恐怖大亨拉登的出道比孙美瑶整整晚了八十年。
一九三八年四月七日,全世界再次把目光聚焦枣庄。李宗仁率部在这里与日寇展开了血肉之拼,彻底粉碎了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梦想,这便是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捷”。
枣庄成全了李宗仁的大智大勇,枣庄叫日本人胆战心惊。李宗仁后来在回忆录里写到,仗打得虽惨烈,却助长了国人的抗战信心。我更觉得,台儿庄大捷不仅摧毁了日本人的嚣张,而且也为四十四年前指挥甲午战争的李鸿章报了一箭之仇。
两位李将军,同是打日本人。中国人败于黄海,日本人败于枣庄。
后来枣庄人王强又挺身而出,和铁道游击队的伙伴们一起,与日本人捉起了迷藏,叫日本人惶惶不可终日。
九十年代,日本的一位后生欲在枣庄投资一个化工项目,一听说是王强的故乡,吓得赶紧往家跑,最终放弃了投资。
现如今枣庄倡导人人都是招商环境,没想到当年的抗日英雄如今成了招商引资的“罪人”。
二
枣庄因“枣”而得名,不知是何种原因,枣庄至今找不到一片象样的枣树林。还是外地人有想象力,一听说是枣庄人,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们那儿的枣一定很甜吧。”处于对家乡的尊爱,便随声附和。有一次出差准备带点土特产,到果品市场里一看,包装精致的枣庄土产“大红枣”吸引了我。凭心而论,枣庄的土特产应该是枣,不然就徒有虚名了。现在枣庄最火的土特产不是枣,恐怕要数好看不好吃的石榴了。问老板这枣是哪个村产的,老板诡秘地告诉我,枣庄哪有这样的枣,是乐陵产的,借借枣庄的名而已。我手提着冒名的“枣庄土产”去拜访客户,心情既复杂又难过,不知怎地就产生了一种感觉,枣庄对不起它自己,我对不起朋友。
枣庄过去被称作“窑”,附近的农民进城叫“进窑”。住在“窑”里的人,人们叫“窑滑子”。
我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八十年代初,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窑滑子”。初来枣庄,和同事外出办事,因买东西我为同事垫付了一分钱,到了单位这位同事如数还给了我。我当时很惊讶,心想,一分钱还如此计较,这便是乡下人与“窑里人”的区别吗?
熟悉枣庄的人都知道,枣庄的洋街洋房是日本人侵华期间建设的,其建筑特色保持着欧式风格,枣庄煤矿的办公大楼过去叫“飞机楼”,“飞机楼”的设计和建设体现了日本人的智慧,其造型就算在今天也不为过时,可见七十年前的枣庄煤矿是何等的辉煌。我只能断言,是日本人的野蛮促成了枣庄的近代文明。
七十年代末,枣庄有“三角花园一盏灯,半包瓜子吃满城”之说。三角花园仅有的一盏灯,成了枣庄的亮点。其实,三角花园既没有花也没有园,甚至连那个所谓的“三角”也不知道在哪里。很多外地人把三角花园想象得过于完美,真正来到三角花园的人大多是扫兴而归。
八十年代,枣庄城区南移,枣庄人习惯把矿区一带称作枣庄,自己所在的单位均称具体地名,如市中区煤炭局建在马宅子村,有上级领导打电话找局长,被告之去枣庄了,这位上级领导十分迷惑,不禁大声责问,枣庄到底在哪里?
枣庄市中心,过去有一个叫窑神庙的村庄,解放前煤窑的生产条件十分简陋,安全事故时常发生,煤矿工人就自行捐款立了一座庙,当地人称窑神庙,每逢初一十五就前来烧香拜神,祈求平安。后来,外地来的煤矿工人在窑神庙附近搭建了许多帐篷住下来,便逐渐形成了村庄。八十年代末,枣庄的煤炭日渐枯竭,窑神庙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性使命,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如今,窑和神都不见了,庙也不知迁到何方,枣庄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只有当年日本人建的那座“飞机楼”还余威未散。洋街上堆积了臭水和垃圾,行人也稀少了,夕日“窑滑子”的威风也荡然无存。枣庄,越看就越像一个没有物业管理的居民小区。
枣庄人的性格不温不火,走路喜欢迈八字步,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紧不慢,青年人走路两只胳膊还前后有节奏地大摇大摆,老年人走路则两只手倒背着,昭示着稳健和练达。枣庄人不喜欢南方人的急性子,也不喜欢南方人的唯唯诺诺。枣庄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青年人还特别讲义气,尤其是喝上两盅酒,天大的事他都敢说“俺包了”。南方人逐渐摸清了枣庄人的脾气,再有事求于枣庄人,就千方百计地劝你喝酒。也有喝完酒说完大话什么事也办不成的,那第二天准找不到这位枣庄人。不要过分责怪这位老乡,这时候他一定在你找不到的地方垂头丧气或后悔莫及呢!
三
枣庄头枕着万壑群山,脚登着辽阔的苏鲁大平原。京杭古运河围绕枣庄西南画了一个标准的弧线,微山湖似乎也懂得水火不容,它知道枣庄地下埋藏了巨大热能的煤炭,于是就知趣地躲开枣庄,安静地躺在其西南一隅。
枣庄承东启西,位于东西部发展的结合点。东部开放时,它默默地藏于西部;等到西部开发时,它又慢腾腾地挪向东部,它在东西部的夹缝中绝处逢生。
枣庄属于北温带季风气候,位于南北气候的分离带上。当南方人大汗淋漓的时候,枣庄依然是爽朗的天空;当北国进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枣庄仍春意盎然。
枣庄人生活在封建与开放之间,面对着一群思想活跃的南方人,被眼前的万千世界曾引诱得想入非非;身后站着那位教我们三纲五常的孔夫子,他老人家把伦理道德不厌其烦地灌输。枣庄人徘徊在封建与开放的边缘,稍不留神就成了精神的叛逆。
难怪枣庄人无所事事,他们生活在南北文化的隔离带上,位于东西部经济的夹缝中,处于冷暖气流的交汇点上,就连好坏是非也被左右摇晃得混乱不清。
当温州人的发廊一夜之间遍部枣庄的时候,不知道枣庄人是故意沉稳还是麻木不仁,既不羡慕也不应对,对外地人的挑战表现得从从容容,好像事不关己。最让人佩服的是枣庄人丝毫没有排外的举动,从不与这些手艺人斤斤计较,眼看着南方人大把大把地赚钱,枣庄人不但不嫉妒,反而对外地人的辛苦抱以同情。
依枣庄人的脾性,他们是宁愿外出讨饭,也不愿意在自己家门口干理发、修皮鞋这些下贱活的。枣庄人爱面子,简直要命。
枣庄人以煤城自居,他们脚底下有宝贵的煤炭资源。他们活得很塌实,整天悠悠自得,无虑无忧。七十年代,当他周围的邻居们为温饱发愁的时候,枣庄人已经喝上羊肉汤,烧上取暖煤了。
枣庄的男人们见了面,别的话题很少,只研究挖煤,然后就表演精彩的荤段子。他们在几百米深的只有男人的世界里,依然是研究挖煤研究荤段子。他们的调侃叫北方人咋舌,叫南方人目瞪口呆。他们把井下工人比喻成是埋了没死的人,有一位北方的司机听了,顿时瞠目结舌。这位豁达开朗的枣庄人继续调侃:“你也好不哪里去,是死了没埋的。”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外地人领教了枣庄人的幽默。
枣庄人喜欢打酒场子。脾气相投的人三五成伙,你买酒我买肉,一起喝酒吃饭,这叫凑份子。枣庄人喝酒十分投入,划拳猜令很是热闹,大家要得是这种气氛。有时候直喝得相互骂娘拳打脚踢。第二天,对酒乱的事一字不提,或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枣庄的养肉汤是出名的,尤其是中兴街上的“白米氏”更是名闻遐迩。“道北”的羊肉汤后来居上,竟然注册了商标。羊肉性温益补,常吃可滋阴补肾。枣庄的羊肉鲜嫩无膳气,汤清纯且上口。枣庄人的体魄之健壮个性之豪爽据说与羊肉汤有关。
辣子鸡与羊肉汤齐名,这是招待客人不可或缺的两道菜。朋友见了面,说是请对方喝羊柔汤,其实菜上了一大桌子,吃不了没关系,枣庄人喜欢这种氛围,好看。外地人对枣庄人的评价是穷大方。而枣庄人只承认自己大方,对穷字却不预理睬。枣庄人对南方人吃不了兜着走的行为嗤之以鼻。你南方人有钱?怎么还干那种丢人现眼的勾当?在枣庄,如果见了哪个大男人在饭店里打包,那一定被笑掉大牙。
四
当周围的庄稼汉学着南方人做小买卖的时候,枣庄人不屑一顾,仍在大口大口地喝羊肉汤,绘声绘色地啦荤段子。
枣庄人懂得享受生活,七十年代,他们喜欢用上海的日用品,专抽青岛的大前门,热衷于喝北京二锅头。他们不喜欢自己造的的东西,所以一个堂堂的地市级城市,连一包洗衣粉也懒得做。关键是他们用不着这样辛苦,脚底下有那么多煤炭,有钱就有了一切。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叫别人干好了,只要有羊肉汤、辣子鸡,有大前门、二锅头,什么也不需要了。
枣庄人很本分,干一行就干得有声有色,爱一行就爱得一如既往。直到把脚底下的煤炭挖得一干二净时才松了一口气,枣庄人执着到如此。
百年的井架不再转动,枣庄人才有了失落感!当它东边的邻居沂蒙山的庄稼汉建设了一个又一个批发市场的时候,枣庄人只能看着这些生意人发呆。过去的庄稼人一下子变成了大老板,枣庄人的心情复杂了许多。
轰隆的煤车声已经远去,那些喜欢喝羊肉汤啦荤段子的下井工人们,正拄着拐棍在当年的矿井旁抚今追昔。他们的孩子们却背起行囊,告别了自己已经空瘪的土地,挤向打工者的行列。
如今,枣庄又恢复了百年之前的沉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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