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长途旅行的这群年轻人来说,所有一切都是新鲜的,车窗外,迎面而过的是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偶尔可见不远处的水塘里,老牛在悠闲地凫着水,塘边一架老式水车上站着一个或者两个村姑在有节奏地车着水,被树荫遮掩的农舍屋顶上,不时可以看到缓缓升起的袅袅炊烟。乡村是那样的恬静,大自然又是那样的和谐。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他们,觉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好似一幅幅山水田园的风光图画,觉得生活在这里一定很有诗情画意的韵味,就连车窗外吹进来带有泥土气息的阵阵凉风都觉得是甜丝丝的。在这些年轻人看来,这一切都和自己生活在那闷热的城市里的拥挤和喧嚣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天地,觉得无比的新鲜和清纯。特别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为自己选择离开“如火如荼”的批判运动,离开使人人都感到自危而又疲惫的无休止的运动,到远方像这样的天地里而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舒坦和自豪。在他们的想象里,祖国大地不管是什么地方,农村的景象就跟车窗外的那些差不多,无非是山川河流、田野村庄。更使他们自信的是,他们要去的远方兵团农场,都一定就像电影《军垦战歌》里面一样,耕种有拖拉机,收割有康拜因,到处条田片片,渠水淙淙。在蓝天白云之下,是那一望无际的绿草茵茵、鲜花盛开的大草原,一阵阵清风吹过,悠然呈现出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田园牧歌景象。
年轻人就是这样,刚才的离愁别绪很快就被眼前的田园风光冲淡了,火热的激情随着列车有节奏的行进,像抑止不住的井喷猛烈的洋溢出来。
车厢里,江美华在同学的怂恿之下,带头以女高音唱起了优美的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嘹亮欢快的歌声很快引来了全车厢女支边青年的大合唱,歌声中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边疆生活的向往,也有对自己的选择的自豪,对神秘异域特别说不出的感情。大家越唱越有情绪,这首歌,她们还是前不久在电影《军垦战歌》中学的,等她们学会了这首歌后,崭新漂亮的绿军装也穿到了身上。人们不得不佩服这首歌的力量,不得不佩服这首歌的词曲作者,让这首歌竟然有那样的魅力,致使这些支边青年如此的狂热,就是多少年后,一些青丝飞霜的当年老支青们重新唱着它的时候,有很多说不清的感慨。
列车飞奔,车窗外的景色也快速的被抛到身后。车厢里支边青年们的激情也像这飞驰的列车一样,势不可挡的流淌,欢乐的高[chao]到来了,以刘华芳为首的女生们兴奋的脱下绿军装,露出雪白的衬衣,配着军绿色的长裤,跳起了热情洋溢的新疆舞蹈。婀娜的舞姿,热烈的节奏,博得了全车厢的喝彩。男支青们聚集在车厢两头,忘情地跺着脚拍着手,连列车工作人员也被这群纯真无邪、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感动的热泪盈眶,跟着节奏鼓起掌来。
神情一直比较忧郁的夏文玉此时此刻似乎也被场面的热烈所感染,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列车行进的前方,不时的流露出某种希望的光彩。在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望无际的万顷良田,结满了穗的麦田里一片金黄,微风一过,掀起层层麦浪。她觉得自己头带着草帽,身穿洗的发白但很整洁的旧军装,站在“康拜因”上,如同站在军舰上一样,乘风破浪的行驶在金色的麦田里。太阳是那么的艳丽,微风是那么的轻柔,这一切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她又觉得这一切在哪部电影里见过。
车窗外已是暮色满天,金色的晚霞透过车窗,沐浴着这一群陶醉在自己向往之中的年轻人,阵阵清凉的晚风习习地轻抚着他们的脸。这群年轻人觉得,他们的一生当中,第一次看到如此的景色,享受到如此清凉的晚风,好像冲出樊笼的小鸟,随着列车驶向远方,越来越觉得挣脱了那个使人烦闷的城市,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窗外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列车的右前方呈现出一幅山高月小的景色,月色下,山川、田野、树林、村庄、农舍等等一切,笼罩在犹如梦幻般的银色之中。四周是那么的自然、恬静,唯有列车敲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咣铛咣铛”声音。车里车外好像是两个世界,喧闹、兴奋和颠簸了整个白天的支边青年们开始平静下来,他们疲倦了,座椅上、茶几上、车座底下、过道中全都是东倒西歪进入了甜蜜梦乡的年轻人。西行列车的窗口,月光如水,轻柔的抚摸着他们充满向往、幸福中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在离开城市和家庭的第一个夜晚,他们一定做着同一个美梦。
列车在黎明来到之前,在黑暗之中悄悄的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朝着西方驶去,渐渐地,曙光开始划破天空,一轮朝阳在长长的列车身后冉冉的升起。宁静了一夜的车厢,随着黎明的到来又苏醒了。“迎着晨风,迎着朝阳,跨山过水到边疆……”年轻人火热的心随着清脆的歌声,飞出疾驶的列车,在山川,在田野,在森林上空回荡,随着列车一同奔向那遥远的地方。年轻人一边唱着歌,一边望着车窗外,恨不得尽情的拥抱大自然,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了窗外如此多娇的江山,个个脸上都显得那么自由,那么自豪。他们觉得前途就如列车下伸向远方的铁轨,无比的远大,他们向往的生活,就如车窗外山川河流一样美好。“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国啊祖国,养育了我们的祖国,要用我们的双手,把你建设得更富强。革命的青年有远大的理想,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此时此刻,他们只有用热情豪迈的歌声表达胸中的激情。
列车继续西进,太阳和月亮轮流在列车的身后升起,又在列车的前方落入地平线下。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当支边青年们一觉醒来,揉着惺松的眼睛望着窗外,一个个都惊呆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大荒漠,空旷得几近原始,大地上褐黄色的沙石一直连接到天边,好不容易见到的生命绿色几乎被死气沉沉的荒漠淹没。寂静的土地上毫无生气,在这里很容易使人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的存在。一阵旋风将地上的沙土卷到空中,远远看去,就像古战场上的狼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大漠孤烟直”的意境,在中学里,老师解读这一著名的唐诗时,总是发出由衷的感叹,赞赏它有古朴的优美。现在实实在在的大漠孤烟就在他们眼前,他们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那种“古朴的优美”意境来。他们突然觉得,在空旷得几近原始的荒漠之中,列车以及列车中的他们的躯体却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连自己的那颗躁动的心都无处安放。他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就是赫赫有名的广袤的戈壁滩,像死海一样沉寂的戈壁滩。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空虚无聊和乏味的气氛,年轻人一个个昏昏欲睡,张着干裂的嘴唇吃力的呼吸着车厢里干燥的空气。随车卫生员开始忙着给流鼻血的支边青年处理,细声地安慰他们,教他们对付流鼻血时应该采取的坐姿。一个才刚过十五岁叫李晓云的女生偷偷的低声饮泣,她觉得鼻子干涸得几乎就像要迸裂似的,嗓子嘶哑,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从未有过的这种感觉使她感到非常害怕,平时在家都有妈妈照顾自己,现在远离家乡,列车又行进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一种孤立无援的感受袭上心头。随车卫生员见她哭了,于是就轻轻的来到她身边,和风细雨的问道:“小妹妹,你哪儿不舒服?”不问则罢,一问反倒使她埋头痛哭起来。卫生员急了,赶忙安慰她说:“小妹妹,快不要哭,有什么可以跟我说,啊?”李晓云抬起头来望着卫生员,好半晌才说:“我想家,我想妈妈!呜呜……”止不住泪水满面。在这个时候,泪水极具传染性,她一个人哭不打紧,却引来了全车厢女生触景生情,呜呜的一片哭声骤然响遍车箱。男生车箱的支青们,听到女生们的哭声,一个个也是喉头哽咽,强忍住不让泪水往下淌,曾经出现在全体支青们身上的那股火热现在像潮水般的退去,这一切,看上去都糟糕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驶进了一个车站停了下来。说是车站,却只有一两间土平房,沿着铁路边有一小块比较平整一点的地方,那可能就是站台。越过车站一眼望去,是可以数得清楚的、杂乱无章的房屋,几株枝叶稀疏的杨树,树叶上泛着干涩的黄绿色。太阳悬在半空中显得那样的无力,风有点凉飕飕的,在盛夏季节完全没有炎热感。
许久没见到人烟的年轻人,都涌向车窗前,像看稀奇似的把头伸向窗外,看到那一点点不是很浓郁的绿色,大家的心里也些许得到某种安慰。
“呦,你们看这里的人,一个个脸上都红丝丝的,像个红苹果一样!”说话的是前几天在车厢里唱歌的女高音江美华,她无不惊讶的神情吸引了大家。
“哎呀,牙齿还是黄黄的呢,好像从来没刷过牙一样。”那个舞姿优美性格活波的刘华芳同样惊讶的说。
“咦?三年自然灾害早就过去了,这地方怎么还有要饭的呢。”这是陈汉生的声音。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要饭的?”王建疆不相信的说:“你看错了吧?又不是旧社会。”
“陈汉生说对了,那些小孩就是来要饭的,你们看。”柳晓津用手指着那边说。
果然,列车停稳后,一群孩子就向车厢围过来,他们中间大的好像有十四五岁,小的只有三四岁,男孩女孩都有。所有的孩子头发都是乱糟糟的,脸上身上也都脏兮兮的,肯定许久没有洗澡了。这个季节若是在江城,有两三天不洗澡,身上的那股味道,离好远都叫人难以忍受,何况像他们这样。眼前的这一切,使车窗里的年轻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受,除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在江城见到过要饭的,这好几年了,还没见过这种场面。
大家的良心好像受到某种刺激,不约而同的将列车上发给他们的面包、饼干、卤鸡蛋等食品纷纷拿出来递到那些孩子的手中,看到那些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孩子们眼睛中那种乞求和感激的目光,所有年轻人不免有些心酸。
“呦,他们都没有穿裤子呢。”江美华小声地与边上的同伴说。虽然她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好多人听到了,大家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那些孩子们的身上。
拿到食物的孩子马上欣喜地转身跑开,随着一颠一颠的步履,一阵阵的轻风撩起了他们身上长长的上衣,无论多大的男孩女孩,全都没有裤子,露出了比身上稍稍白一点的屁股。列车上所有的年轻人此刻真正的惊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害羞的女生们都侧过臊红了的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为什么这样穷?难道真的连裤子都没有穿的吗?”江美华不解的说。
“难道这里是这样的风俗习惯?小孩子们在夏天都不穿裤子?”付晓在自己问自己的说。
“在我们乡下,夏天的时候小孩子们身上就只戴个兜肚,是不穿裤子的。”刘华芳说道。
“这里的夏天不会热得像我们江城那样吧,不至于连裤子都穿不住吧?再说,就是在我们老家农村,任何时候绝对没有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江美华仍旧想不通。
“你没看见她们都穿的是长衫吗,长长的看不见屁股的。”刘华芳还在善意的为那些孩子们解释。
这时她们并不知道,这列满载着城市里的年轻人的列车正经过共和国最为贫穷的地方,一个全年少雨,干旱得水比油贵的甘肃省的戈壁腹地。据称,那里的人一生只能洗三次澡,即出生一次,结婚一次,临终一次。由于没水,地里长不出什么庄稼,一年下来往往连口粮都保证不了,就不要谈其他的,生活极其艰苦。这对于生长在大城市,天天接受着“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欣欣向荣”的教育的这些年轻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理解的事实,就是在课堂上地理课时,对甘肃省的理解,也只是停留在它是两头大中间小的状似哑铃的地理形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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