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一切华丽的衣饰全被剥落，信念倔强地面对着死神……
——题记
她从图书馆出来，踏上了月色溶溶的林荫道。
“吴老师，这有你的一封信。”戴着老花镜的“收发”叫住她，从窗口递给她一个大信封。
封口拆开了，一张大红烫金字的证书——中国科协、劳动人事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颁发给少数民族地区科技工作者的荣誉证书捏在她的手中。
无垠的天幕上，一轮浩月撩开淡淡云彩，在赣南医专静谧的校园里泼下柔缎般的清辉。
吴耀琼习惯地拢了拢鬓发，遥望着西北的夜空。闪烁的繁星中，哪一颗映着湘西苗寨的灯火呢？
湘西，那块古朴、迷人的土地，埋着她信念萌生的第一粒种子。在那爬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在那竹寮般的教室里，写着她饱绽的青春年华。二十二年的晴空、阴霾、狂涛、清波……都随时空变迁，如晚风飘忽而去，又仿佛又全浓缩在手里这猩红的炽热之中。
她走出学校大门，步履轻盈而又沉稳……
一九八一年，吴耀琼怀着难以割舍的眷恋告别了湘西。
作为赣南医专第一任生物教师，又兼喜逢乔迁的家庭主妇，她像一只被时间疾速抽打的陀螺。飞旋中，她享受着一名教师在事业搏击中的欢愉，又感受到一个女人在人过中年后的困乏。
每天夜里，晾完最后一件衣服，她感到精力已荡然无存。然而，滩开的挂图和教案却以一种奇特的引力牵动她疲惫的神经，将她引到书桌前。她将上身前倾，用桌沿顶住隐隐作痛的上腹。往往一张图才描了几笔，汗水就浸透了她的衬衣。
几十张规范精美的生物挂图，几百页密密麻麻的授课教案，就这样伴着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和慢性肝炎的隐痛诞生了。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汉字里，都嵌入了一名教师崇高的责任和感情。
报到仅半个月，她就自信地登上了生物大课的讲坛。
每当夜阑人静，记忆深处的往事又常常像顽童投石击水，激起难以平息的漣漪……
苗家禾场上，她和丈夫就着星光赶制一件件教具；早春的峭寒中，她用手抓起牛粪一把一把地撒向稻田；苗圃里，她尝试着植物的远亲杂交；教室里，她办起学生喜爱的“读书角”……
吴耀琼并没有太多的闲暇来怀旧。繁忙加速着岁月的步伐，调入赣南医专的头一年，在繁忙和充实中匆匆过去。
厄运开始降临。
一九八三年下半年，她突然感到耳鸣，鼻塞，听力下降。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二日，她做了第一次ｅｂ病毒抗体测定：阳性；两星期后再做一次：强阳性！
癌症渐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但吴耀起琼每次从讲坛上下来，依然那么自若，沉稳……
直到三月五日，她才到广州做切片检查。理性的科学做出了无情的判决：鼻咽低分化鳞化上皮癌，二期。
拿着诊断书，她默默地坐在床前。
她并非没有遭受过生活的厄运。在那疯狂的年代里，“海外关系”就像肆虐的病灶，孽生出一串冷酷的恶梦——大字报，抄家，下放，无端的歧视，莫名的冷遇……这一切，她都默默地承受过来了。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她总觉得自己奉献太少；作为人民用助学金和血汗哺育的大学生，她觉得自己应该无愧于母亲。逆境中她自然像无语负重的黄牛。
看着诊断书上那些挥着利刃的字眼，她没有哭。尽管她应该哭，为命运，为亲人，为可爱的学生，为未竟的事业……
在生和死的对垒中，人被剥落了一切华丽的服饰，只剩下信念——生命的一丝精灵，吴耀琼正处于这种境地。
死神的脚步震醒了她所有的思维细胞：
生物教研室设备简陋，急需添置一大批新仪器……生物实验课应该增设染色体标本……赣州地区要有遗传咨询门诊……知识更新速度加快，自己应该争取多到外地走一走，吸收新东西……天凉了，丈夫的毛衣……
广州治病回来，吴耀琼一直头晕目眩，连吞粥都像嚥糠般难受。然而，她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抓紧时间主持几位青年教师试教，咬着牙为他们看教案，讲课。
一些病友劝她：“老吴，癌症的关键看前三年。养病又不少你一分钱，你何苦要操那么多心呢？”学校的领导和同事也再三劝她安心治病，不要过多操劳。
然而，虚弱的病体中有倔强的信念，一九八五年，她拖着癌症走上了讲坛。
一上课，她就忘却了缠身的病痛，心里升腾起一种庄严的神圣感。她用一只手撑着讲台，用另一只手颤抖地举起教鞭。她那带沙哑的嗓音，通过插在衣袋里的微型麦克风在大教室扩散，清晰又显得微弱。她不时用舌头舔去嘴角浓聚的白沫,喝上一口水,嚥下满口的干燥和苦涩。汗珠，不断地从她蜡黄的脸上滲出来。她讲的是活的细胞，生命的基础。死神的幽灵却在教室门外倘佯——一场意志的搏斗，一场生死的较量！
教室里，一百五十多双眼睛流淌出求知的渴望，流淌出润湿的崇敬和痛惜的目光。
一天上午，上完两节大课后，她像刚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拖着浑身疲乏回到宿舍。爬上二楼，她靠着房门休息了好几分钟。中午吃一顿饭，她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咽下去半碗。刚放下碗，就感到一阵昏眩，鼻子一热，殷红的鲜血“啪哒啪哒”地滴在地板上。丈夫赶紧把她扶到床上，揩去她嘴边的鲜血，心痛得眼镜都红了：“老吴，我去学校说一声，下午的实验课就别上了。”
“不，你不能去，不能耽误学生。”吴耀琼半倚在床头，拿起了下午实验课的教案。一翻开教案娟秀的字迹晃动，重叠，还流动着无数的金星。她用手按住塞着鼻孔的棉球，闭一会眼睛，看一段，再闭一会眼睛，再看一段，直到把整个教案再熟悉了一遍。
接受两次放射治疗后，钴６０的强力辐射线使她的脑细胞受到严重的损伤。连续看上两小时的书，头就像炸裂般地痛。那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她丈夫从学校回来，轻轻推开门，只见妻子双目紧闭，头无力地垂落在枕旁。一本书摊开在床下，被风翻得哗哗作响。他一个箭步奔到床前，抓住妻子的手，边摇边喊：“老吴，老吴！”吴耀琼慢慢地睁开眼睛：“……我……头痛……”“早点休息吧！”丈夫一边递药，一边小声地劝慰。
吃过药，吴耀琼多加了一件毛衣，又靠在床上捧起了《医学遗传学》。书页在手中微微颤抖。推门进来的女儿看看妈妈，含泪掉开了头。
窗外，枯叶在秋风的戏弄中发出窸窸簌蔌的悲叹，而走廊上的那盆万年青，却亭亭玉立，在幽暗中顽强地倾吐着生命的绿色。
一九八五年，她在癌症的阴影中，登上讲坛宣讲了六十八节探索绿色生命的生物教学课。
“六十八个小时的挣扎，生命兑换虚名，五十年代的愚蠢！”冷风吹到吴耀琼耳边，她淡然一笑，笑得那样坦然。
人们是否都在那讲台上，在那一阵阵痛楚和一滴滴鲜血里，看见了一颗知识分子赤诚、晶亮的心呢？
去广州确诊的前夕，她郑重地向党组织递上了她的第三份“入党申请”。做一名光荣的共[chan*]党员，这是她几十年来所向往的，心中一盏不灭的灯！
如今，吴耀琼依然处于险境之中。几次复查，她的ｅｂ病毒抗体仍高达１：３２０，１；６４０，而正常指数一般不超过１：５。作为内行，她明白这预示着什么，但她谢绝了人们的婉言相劝，频繁出入于图书馆、资料库，积极准备下学期的教学。
每天清晨，她都坚持气功锻炼。在以往的奋斗中，她从未顾惜过生命；在今天的奋斗中，她要扩展自己为数不多的每一分钟。死神张大血盆大口窥伺着她，信念却让她荡起执着的生命之舟，在百幕大三角驰骋。为了生的价值，也为了死的价值。
赣南医专教师，江西诗社理事何侠宝曾赠她一首《西江月•咏竹》词曰：傲雪凌霜有节，争妍斗艳无心。四时一色见生平，到老依旧本性。碎骨唯求造福，捐躯不务虚名。为酬世用竭勤，孰肯人间应景？
这傲雪凌霜的翠竹，不正是吴耀琼执着信念的写照吗？
是的，这是一种碎骨捐躯的信念，是一种死神也无法击溃的信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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