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有几本读书笔记，专录一些平时不经意读到的好句子、好段落。上面这首小诗就是这样摘来的，但来自哪里我却忘了，也没记载。只隐隐觉得好像是唐代某古瓷壶上的题诗。

这很能勾起我的想象。大唐时代的古瓷，或散落民间，或深埋地底，历时千载余，却更加蕴藉天地精华人神气韵，鉴明千古，光灿百世。倘没有残缺，想必历经过许多的传奇，却不为世人所知。虽至残缺，然其芳魂宛若在矣！只那一声绝然碎裂的声音隆鸣过苍茫岁月。

这样一尊绝世的古瓷壶，以及它上面这首绝妙的题诗，就足以尽显泱泱大唐之风韵了。一个唐时的小女子，遭遇了一个令她惊心动魄的大（恕我用“大”而不用“老”）男人，她的芳魂翻江倒海，饱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煎熬之苦，终于有了这首喷发而出的小诗。“君恨我生迟”，足见那大男人也动了艳心，那是一颗红尘之上经历过沧桑拷苔过的心。一个娇弱女子的诗，在那时是没有刊物可以发表的，于是，她把这首小诗拿给伙伴儿看，那些未谙世事的伙伴儿也是一群小小的女子，大约出于好奇，这诗就传开了。也正是这一首诗，打动了另一个男人的心——那个制瓷的人，这男人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于是，这首诗就“发表”在鲜花掩映的古瓷壶上，从大唐流传到今天了。

“若为文人，生于大唐，乃为至幸。”有人说。

到底是谁家女子，姓谁名何？我虽然没见过，但完全可以想象，她曾依门而立，穿着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衫，散着清清的寒香，内心藏着一首羞涩的诗。或是水边浣纱的小女子，水声潺潺，涛声依旧，水声却掩不住暗泣声，岸边细碎的花瓣儿摇落了，清水就载着许多恋意远去了。再或者是闺中佳丽，幽居深宫大院，青苔石畔的紫罗兰独自开着寂寞，日月轻轻滑落了，芳华虚度着。小女子心中空空的，白日望昭阳日影，晚上看章台残阳，晴天伴寂寞梧桐，雨天想野渡无人，那一声声长叹，自觉自古红颜多薄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杜甫诗中多见泪，李白诗中多见酒。这首诗却字字浸着泪、浸着恨。她或许还不能算作诗人，也许只这么20个字留给了人间，千年之后，这诗流进了我的笔记，流进了我的心。“君恨”也好，“我恨”也罢，并非两情不悦，也并非外界下挠钩，而是年龄悬殊。到底相差几何？诗中没有挑明。而出自少女口吻，一个强劲的“恨”字便将惆怅之意拔得更高更峭了。哦，千年前的风，曾吹乱你的长发，千年前的雨，曾打湿过你的彩裙。逝川之上，烟波浩渺处，我看见你独立于水边，独立于吉祥树下，单薄的身影让人怜爱。

直至那女子随着丰腴的日月玉立婷婷了，那男人却走向平凡肉体最终的归宿。惊鸿一瞬间，晚霞中红颜的宛若一缕红云，顿化作白雪上的血色梅花，一腔“我恨君生早”的悲曲仍隐隐可闻。隔着好长好长的路，女子终于寻找到隐没在绵绵衰草里的一方坟莹，一柱心香立时心中燃起，袅袅青烟就朦胧了眼前的荒芜世界。她绝没有想到，她精神偶像的对应物竟化作了一抔黄土。那曾经嗔恕过的男人，现在却是一个幻影了。她手中玫瑰纷纷凋谢了，但心中的仰慕并未枯竭。真正的爱岂是望秋而坠的木叶么？那是深藏窑底的芳醇，虽逾千载，漱齿尤香。

呵，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多么古典的纯美之爱。

“历史之潮退尽，滩头剩下美丽的贝壳。”今晨阳光灿烂，我却为遥远年代的一个小女子而心头贮满了泪水。异代女子飘撒的爱意的玉屑，如雪如羽，落满我的书桌。倘若是现在，只要那男人有一大把嚓嚓作响的票子，是个大款或大腕，也只要那女子浓颜朱唇，穿得也露，再飞几个媚眼，也不至于两情之间横山隔水哩。

活在一滴泪水里，怀抱着梦想的人呵，千古如斯的风流诉说给谁呢？一千年的日子逐行逐页翻过去了，蓦然回首，含泪的女子仍在灯火阑珊处，如一枝泪流满面的红玫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