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旧屋子-半边岭-

发表于-2005年12月22日 晚上7:48评论-2条

钱钟书的《围城》我是屡看不厌的,书中有句经典之语:老年人谈恋爱就像旧房子失火,烧起来是没有救的。每每看到这句就窃笑,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这其中味道的,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旧房子,那种南方的上屋连着下屋,下屋又连着他屋的木质房子,一旦失火真是不得了。老家的旧屋,大抵也如此。

老家坐落在群山拥抱里,有个奇特的名字:半边岭。伯父有次说到:也不知哪一年的洪水,老家坐落的山岭硬生生的被水冲去一半,却人畜安恙。这是半边岭的由来,不知是杜撰还是真有其事,倒是真有座只剩半边的山岭。

记忆里村子尚且清晰,地况也还了然于胸。近几年少回去,来去都是匆匆忙忙,只想去看看那尚健在的两位老人或已不在的老人,其它的似乎显得来日方长。

屋子比以往更旧,门前卵石铺就的路也是破旧不堪,只是那青瓦缝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又勾出那些暖暖的回忆,温馨之感洋溢心头,萦绕不去。那些陈旧的记忆又涌动在眼前,仿佛轻轻一伸手便可掬于手心里。记忆的固执,由此可见。

【一】

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村子。它似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仿佛只是彼此的一个过客。每次回去,会选一条寂静的山路,无人看见就不用去体会那种无人相识的寂寞。迎接我的多是伯父家门前的狗。它们也是一代代的轮换着,父辈走了,子辈接着看门。见过面的,看两眼识得便摇着尾追在身后,不识得的,生生的看着,然后汪汪狂吠,让人觉得有些敬畏,更多是心头由衷的酸楚,我似乎是一个外来者了。

“吱呀”一声门响后,从门内探出头的多是伯娘,见我后露出惊诧而慈祥的笑:水生来了呀。另一边是手忙脚乱的喊住狗。人老了都会变得慈祥可爱很多,这个伯母也是。那早已显老态的身影,会让好多的前嫌释怀,也让人眼角有浅浅的酸楚。浅浅的一笑,用生疏已久的乡音叫一声伯娘。然后就开始听她絮叨一些琐碎事,她也会玩笑的说:什么时候带个老婆回来看我们啊。其实何常不想了却他们的心愿。

伯父一家出门务农的时候,我就在那个高余十丈左右老树的老根上坐等看书。路人用生生的眼光打量,我也不识得他们,唯报以生涩一笑。那时候是一种无人觉察的孤独,乡音已改,鬓毛未衰,已无人识得。

午间放学的侄儿侄女们陆续归来,见了我都怯怯的叫一声:满爹(音:mandia),然后“蹬蹬蹬蹬”低着头进了屋,看得我想笑。其实最想见的还是伯父,只是他迟迟不归,很多时候他会顶着日头挑着一担庄稼,后面还还跟着一头同样慈祥的水牛归来,远远的看着我就笑,清瘦的样子却也硬朗,每次见着他眼里都会湿。我会抽一张板凳坐在他身边说好一会话。

这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老人,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那样浅浅的笑。我喜欢看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尼龙袋,展开后从里面摸出一张小纸片,在上面放上金黄的烟丝一捻一捻变成一根烟,最后用口水一舔沾好便开始享用,伯父常常被那种浓烈的生烟熏得眯着眼,不时还被呛着咳几下。可以看到他额前深深的皱纹,还在太阳穴处露出的青筋,头发也稀疏泛白了。

伯父真的老了,像这门前的老树。日子过得真快,老人家已近古稀,我亦到而立年纪,如果有天老人们都走了,那时候看到的情景应是凄凉的,那些暖暖的感觉只怕要从记忆中感受了。他们应该能看见我结婚的样子吧,能让他们安心的,也只能做到这样子了。

【二】

村里很少外姓人,好多人都可攀上亲戚,有时候管一个小孩子叫爷爷一点也不奇怪。有一年还见到几个陌生人来追宗溯源,好多的人挤在一起翻看泛黄的族谱,只是那时尚小,觉得没什么趣味在里面。

大多的屋子是一屋连着一屋,这家的后门一开有可能就到了别家的天井。别家的牺口栏可能刚好在你家的伙房门口,真是热闹得紧。

年少时候我会在每年的两个假期回去,住着不想回来。那个时候奶奶还在,四世同堂可谓人丁旺盛,一点都不会感觉寂寞的味道。只是成年后回去,嫁的嫁的,走的走,冷清了很多。生命都是这样吧,有热闹的一场,也有冷清的一段。

屋子有些陈旧,内墙都是木质而成,可以看到光阴在上面留下的一道道痕迹。被烟熏得泛黄发黑的木板上赫然留有许多白色粉笔的痕迹,某年某月某某欠x斤的字眼,多是日常的琐碎帐。对于我来说,这是绝好的黑板,在上面乱涂乱画可谓随心所欲,自家的木板无人管,最多是用水一洗就又静洁如初。现在闲瑕之余,也喜信手写上几笔,只是木板换作了纸而已。追根究底跟那时不无关系。一块黑板几截粉笔对于一个孩子来是件非常欣喜的事情,表现的欲望会因此诱导出好多来。

堂屋的土质地板坑凹不平,正对天井的木墙上供着神位,神位上方张贴着毛主[xi]与华国丰的画像。能与神位一起供俸的人物,可见在老百姓眼里是何等的地位了。

我喜欢爬上木质的阁楼,里面光影暗暗的,走在上面咚咚作响,真担心会穿个洞掉下去,只有屋顶的那两块玻璃天瓦透进一些昏暗的亮。光影里可以看到扬起的尘粒,会让人想到另一个世界,那真是一种古老的味道。

阁楼多是储粮之所,黄灿灿的谷粒堆得满满的,偶尔还会看到欢天喜地的老鼠崽子跑来跑去,追杀它们就成了一种乐趣,看它们亡命奔逃会觉得自己像只敏捷的猫。然而最喜欢还是伙房顶上一角的阁楼,四处早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玻璃天瓦也被尘掩得几乎不透光亮,木板上积着厚厚的尘,瓦片上还挂着长长的链状黑色的尘垢,一脚下去,不定会扑上来一阵尘雾,那是种温暖的感觉。一侧躺着几口木箱,好久都没动过,旁边整盒整盒的粉笔堆放着,还有好多散乱在地板上。木箱里堆放了好多的书,我会把它们都掏出来,挑自己喜欢的书。那种掏书的感觉现在想起就像在掏鸟窝,希望里面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至少要有一窝蛋在里面。

想起来,多了好多的伤感,因为年少的记忆里还曾有把那些书一页一页扯下来,折成三角或是四角的板,跟那些同样不懂事的小孩玩纸板,相互的赢来赢去。这些书,其实都是父亲生前唯一留下来的,还有那些整盒的粉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父亲,连相片都没有。如果人死后会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话,他应该看到我在他的箱子里掏书的情形,知道我曾用他的书折成一只一只的纸板,知道我用他来不及用的粉笔在木板上画来画去,那个时候,他应该在慈祥而温和的笑吧。

【三】

总觉得奶奶是孤独的,我常常看到她坐在门前走廓一旁的那条上了岁数的矮矮的长木凳上瞌睡,手里拿着欲落的蒲扇,阳光从敞开的大门里进来,亮亮的光影投在地上,她昏昏欲睡的样子真可爱,瘪瘪的嘴,头发也白了,夹着一些青丝透出来。偶尔也会拿马尾松的叶子挑她的耳朵,痒醒过来的奶奶会拿着蒲扇打人,脸上却开心的笑,嘴里嚷着:你这个小鬼崽崽。

不知奶奶心里是否会很苦,奶奶怀着父亲的时候爷爷过世。此后奶奶一个人直到离开,守了五十年。所以我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似乎有一个咒语在这个家族沿袭,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也过世。真害怕会有天轮到我身上。

小时候寒假回老家过年,那个季节气候也很冷,也会下雪,而且还会有长长的晶莹的冰条挂着檐角,敲下来吃着玩。靠着天井的那面青砖砌的墙上,一年四季都会生出很多白色的粉末来,会把它刮下来堆成一小堆,火柴一点便会腾出一团火来,想必是硝来的。

这个季节最重要的任务是晚上睡觉帮奶奶暖脚,一起执行任务的还有比我小一岁的堂妹。那张床后面有个木制的小便桶,一旁挨着一幅颇有气势的漆黑寿棺,阴森森的,老让人想着人死后就躺在里面的那种窒息的感觉。晚上尿急的时候一般都不肯轻易去,每次都提心吊胆,害怕会从里面伸出一支手来把我捉住。幸运的是寒假一过任务就完成,堂妹得继续,情况似乎要比她好很多。

这个屋子里有很多陶制的罐,有的会在最下面放上厚厚的一层石灰吸水气,石灰上面才是精华部分,大都是一些香脆的花生、饼之类的,偷吃的事情也会有,但要做到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就像现在的黑客,入侵后还得清扫痕迹。不同的是东西只会越吃越少,奶奶发觉后会挪一个地方,再找的时候常常要费一番周折,当然还有面临被捉的窘境。

奶奶的伙房里有个小小的地窖,其实就是临近火炉的地方挖一个坑下去,四周有砖头砌平,上面用木板作盖,里面藏放的基本的都是红薯。因为红薯怕冷,稍一冻就坏了。冬夜里,奶奶会燃一炉火取暖,常常看到她被烟熏得流眼泪,我们围着听她讲故事,这个时候的奶奶,应该是幸福的。当夜深临睡的时候,奶奶通常会往那未燃尽的火炉里扔上几个红薯,然后用厚厚的热灰掩上,埋成土堆的样子。第二清晨起来扒开尚有余热的灰,里面躺着几个熟透的红薯,然红薯也有未熟透或是烧焦的时候,最不理想的是奶奶忘记扔红薯。那往往会让翻身爬起来的热情降到这个冬天的温度。

可以将功补过的是奶奶的煮茶,她常常在冬天的早晨在火炉上架一个小小的粗陶罐,往里扔一些炒好的米,茶叶、红薯,当然最好是放一些冬笋,然后用一个木头的棰子捣碎,用小火慢慢煮开了。然后扯着嗓子喊:喝煮茶咯,跑得慢一点那得耐心等第二锅。这种茶喝起来热乎乎的,甜甜的,香香的,有茶叶微微的甘苦,还有那种围座一炉的欢乐。

【四】

一直以来对伯母有微词,用个不敬的词语形容伯母的话,我觉得有点象电视里饰演的地主婆。不仅仅是她对自己的不好,还因为她有悖于传统的孝道。她对奶奶态度总是冷冷的,在我印象里,伯母喜欢指桑骂槐的谩骂,难以入耳。过节的时候总会有些不情愿的盛一碗很小的肉给奶奶。看在眼里总觉得羞愧于心,仿佛那是自己的不孝一般。

唯一能做到的,也就是陪奶奶说说话,夏天的时候,把跟随堂哥捉到的田鸡跟鱼,挑最好的躲着伯母悄悄的给奶奶,那个时候可以看到奶奶眼里红红的泛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泪光。我不知道,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还要忍受一些什么其他的。

奶奶的过世有些忽然,八十几岁的老人还独自一个去山里捡柴,不小心摔了一跤,最后没有好起来。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肯离去,待我最后赶去看她的时候,也仅仅是把她手的握在手里不到一分钟,奶奶嗫着嘴说了一句:你来了,就安然的离去了。我一直觉得,奶奶是等我的到来。

所有在场的亲人哭得一塌糊涂。那个深夜,堂哥带着我穿过黑乎乎的阴森山林去告知亲人。那个凌晨的六点,堂哥与我头上缠着白色的麻布,全村一家家奔走相告,见人就叩头,哭得再也哭不出眼泪来。最后,奶奶葬在父亲的坟旁,这两位老人终于在相隔十六年后再次相聚。

要去的人终需要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老家的那座旧房,给我太多童年的快乐,如今只能在记忆里熠熠的光亮着,那些人,那些事,怎么也忘不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到故乡。那些记里事也早已抛进了岁月的长河里,再也不能活生生的立在眼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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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岁月的长河里,有太多忘不了的事情。

文章评论共[2]个
笑笑生-评论

象我们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只是岁月早已不知跑那儿去了。at:2005年12月22日 晚上11:11

恋尘叶子-评论

旧屋子,旧时的琐事,在你的笔下仿若昨日重现。感动了我!:)
  【-半边岭- 回复】:看这样的旧屋子,需要耐心,就象要耐住婚婚的琐碎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耐得住的:)谢谢你的关注,祝圣诞快乐! [2005-12-23 10:34:53]at:2005年12月23日 早上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