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晚年最大的慰藉来自一只砖头大小的“戏匣子”,我们的童年也平添了无限的乐趣。
那时听戏被公认为是收音机的主要功能,——“嘿,老伙计过来听一段!”树荫下,纳着凉,喝着树叶茶,抱着咿咿呀呀的宝贝疙瘩,动不动还哼哼唧唧地跟唱几句,祖父常常这样忘记了身外的—切,包括病痛和贫穷,悠哉悠哉;他还好可着嗓子这样邀请过路人。盛情难却,被邀者放下锄头,拴好牛,寻一个裸露的老树根,坐下,拧一锅土烟,便听得上了瘾。陶渊明说“奇文共赏析”,这真有点乡野遗风的滋味哩。
祖父的这个戏匣子的来历,我已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当年给姑姑说婆家时,男方孝敬的一个心意——在当时谁家有这个闲钱来购买这么“大”的消费品呀。那时我着实被这个能发出奇妙声音的“小妖魔”迷住了,逮个空儿,就围在祖父身侧,支棱着耳朵听,有时在祖父恩准的情况下,还可以用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它光滑的外壳和小喇叭外面细密的网眼,——如能抱在怀里,吱吱啦啦地调调台,贴在腮上“热听”片刻,真是天下至福!每到黄昏,是我们最勤快的时候,抬水,圈鸡栏鸭,打扫庭院,把祖父的小马扎和茶具“请到”院里的老枣树下,恭候他大驾光临。“嘀,嘀,嘀,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然后便是《岳飞传》、《杨家将》、《三气周瑜》,再后来还有快板书《西游记》和现代评书《敌后武工队》,小小戏匣子为我撕了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其实,祖父最爱听的还是戏文,是无知的我们剥夺了他有限的快乐,但他依然用那颗老病缠绕的心宽容着我们,善待着我们。
只有一次,祖父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听评书了,原因好像是邻居一个和我同龄叫公民的小叔考试成绩太差劲,却又让他知道了,竞“株连”到了我们。评书时段到了,他却把频道调到了一个京戏上,气呼呼地听—会儿,又气呼呼地关掉。这可苦了我,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死磨硬缠,可祖父就是不吃这一套。母亲收工回来,见状把我拽到里屋臭批了—顿:“你爷爷有病,还惹他生气呢!”第二天,祖父又特批我们听上了评书,前提是公民叔必须把学习成绩提上去。果然,他拿回的作业本上尽是一个个小巧别致的鲜艳的“小红勾儿”。
最奇妙的是那次我胆大包天趁祖父熟睡之际,偷出了他的戏匣子,叫公民叔和几个伙伴—起躲到一个隐蔽处尽情观摩。大家你看看,我摸摸,没料到,“啪”一声竟摔在了地上,没了声音,吓得我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公民叔大着胆子轻轻拍拍,又谨小慎微地揭开了盖子,那种神情使我一下想起了电影《地雷战》里鬼子研究地雷的镜头。他戳戳这儿,摁摁那儿,最后动动电池,收音机又欢快地唱起来了。我们同时舒了一口长气。从那以后我对公民叔充满了崇拜之情。
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公民叔得了重病,在乡下小医院没抢救过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喜爱的戏匣子。一家人多半年没提起听戏匣子的劲头来。不久,祖父沉疴日重,要到县城去就医,临行前他郑重地把戏匣子塞进我手里,叫我替他保管。已被他磨得更加光滑的外壳上还残留着他的丝丝体温。我不禁泪流满面,又悄悄地把它掖进了祖父的被角下。祖父没有回来,他再也不能同我们一起共享黄昏的美妙时光了。
父亲继承了那台收音机,而我们的热情却已渐渐熄灭。只是到了黄昏,才会有那么片刻的愣怔,怅然若有所失。
后来我才懂得,穷人家的快乐是因为彼此间没有障碍的沟通和关爱,而不是物质的满足所能替代,小小的收音机就曾经担当过这样一个小天使的角色——扇动着透明的翅膀穿梭在我们的心灵上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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