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的夏天。

江城的老人们都说这年的夏天特别闷热，闷热得使人透不过气，人们似乎感觉到一场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现在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

这是江城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和其他所有学校一样，如火如荼的批判“三家村”的运动进入了“全面深入发展”的阶段，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开创运动的新局面。在初中部的一个毕业班上，同学们正在以“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为题，结合毕业班的实际，积极投身于“批判三家村”和“燕山夜话”的运动，对走“白专道路”展开激烈的批判。大会的目的是想让大家树立“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思想，随时随地听从祖国的召唤。这也是每一届毕业班必经的一种程序，与以往不同的是，以前大多是由老师或团支部发起，纯粹以每个同学表决心的方式进行。今年正好碰上批判“三家村”和“燕山夜话”运动，这种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使得同学们在批判“白专道路”时更充满了一种火药味。

夏文玉照例坐在她那靠角落的座位上，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由于她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在学校读书一直受到冷眼和歧视。她天生身材娇小，肌肤白净，生性又胆小，说话细声细气，理所当然地被同学称之为资产阶级娇小姐。什么争取进步、入团甚至班上学校搞活动都没她的份，唯一没有被剥夺的就只剩下学习功课。她也只有专心致志埋头读书的份，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理所当然的又被誉为走“白专道路”。会前，贾志坚曾开导过她，想让她在会上发言，表示一个态度，与自己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可是到这会，这个口就是难开，她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关口，看自己能不能闯过去。每当她想发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就出现爸爸妈妈那瘦弱的身影和那布满皱纹的慈祥脸庞，心又软了。爸妈都是下江人，早年随她外祖父一起到江城做生意，是一个不大也不算小的资本家。她还有一个姨妈，解放前去了香港，父母因为生意上的事没打理完，当时没走成。其实，她不知道现在的父母亲却是她的姨父母，由于没有生育，就把她过继过来，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在生活上，宁愿苦自己，也不想让女儿受半点委屈。想到这些，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那个决心。再说她，一贯不善于表现自己，也不擅言辞，更重要的，她不忍心与一直爱她疼她的爸爸妈妈闹对立，她没有勇气和决心与家庭划清界限。尽管夏文玉早就有比较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同学们激烈的发言仍然刺痛了她的心。虽然大家都没直接点名道姓，但是她深深的感觉到，每个同学的发言都是针对她而来，因为他们班上家庭成份不好而学习成绩好的就只有她和另外一名女生，而那一个女同学正在努力与家庭划清界限，积极争取进步靠拢团组织。同学们都围绕着那位女同学，纷纷表决心，立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当她听到同学们不点名的指责她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情愿与资产阶级一同走进坟墓，我们社会主义社会不需要走“白专道路”的人，这种人最终会被新社会抛弃等等，她再一次强烈的感觉到自己永远不会有前途，偷偷的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散会过后，贾志坚叫住她说：“你留下来一会，我有话与你谈谈。”夏文玉回头一看，见是班上的班干部、团支部委员，于是就停下脚步，怯生生的说：“你找我吗？”贾志坚说：“对，就是找你，坐下好吗？”夏文玉听话的坐下。贾志坚接着说：“今天这个会，你有什么感想？”夏文玉半晌没吱声，心里本来就非常伤心，经他这一问，不知道如何回答。贾志坚又接着说：“与家庭划清界限，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肯定是需要勇气的。你看江美华，她也是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非常艰难的迈出了这一步，第一步就是个良好的开端，而且我们团支部马上要研究她的入团申请。你也见到了，只要你能迈开第一步，同学们是不会抛弃你的。”夏文玉还是没说话，心里想，人家江美华她跟我又不一样，她生性开朗大方，待什么人都很热情，大大咧咧像男孩性格，而且能歌善舞，是班上的文艺骨干。再说她家的成分虽说属于剥削阶级，可是到她爸爸手里就破产了，解放后成份定高了些，但她们家子女多，生活反而比较困难。她成天和工农家庭的孩子玩在一起，野的很，身上一点资产阶级娇小姐的影子都没有。就连江美华本人私下对夏文玉说过，自己白担一个剥削家庭子女的名声，其实从小到大，从没享过一天的福，甚至爸爸妈妈很少关心他们的子女，这也难怪，子女多了管不过来。她还在自顾自的想着，贾志坚见她老半天不做声，以为她是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于是用鼓励的口吻说：“夏文玉，拿出勇气来，我会帮助你的，你今天不表态可以，回去好好想想，还有时间，等下次在全校大会上表个态那就最好了。”

从内心讲，夏文玉还是比较感激贾志坚，她长期处在全班比较孤立的状况之下，这会有人来到身边这样关心和鼓励她，她真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回家后，见到家里照例早已把饭做好，爸爸妈妈坐在旁边等她回来一起吃，看到他们那双对自己期盼和爱的眼神，那一夜，她又失眠了。一边是同学们激烈的批判和贾志坚热情的关心，一边是家中爸妈难割的亲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夜辗转反侧，折磨得她痛苦不堪，到黎明时分反倒睡意浓浓，迷迷糊糊过去了。等到日上三杆太阳照进窗户时，已经是早上八点钟，她被强烈的阳光刺醒，觉得头痛异常，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生病了。想到学校里开展的那些激烈运动，觉得身心疲惫，没有气力应付这一切，真想躺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于是她第一次没有坚持抱病到学校去。

就是这一天她没去，学校里像炸了锅一样，闹哄哄的。

本来这一天是全校开大会欢迎工作组进校的日子。会场布置得简约而又庄严，热烈的气氛中却又显露出某种凝重。正在大会有序的进行到接近尾声的时候，门房的电话骤然响起，当看门的蔡师傅拿起电话，电话的那头就传来急促的话音：“喂，你是江城中学吗？你们学校有一个女学生跳江自杀，被港务局的职工救了，赶快叫你们领导派老师来接人。”蔡师傅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一个班的姓甚名谁，对方就急着把电话挂了。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迟到的学生被拦在校门口，他们也听到了了这个电话的全部内容，一时间，学校有个女生自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校各个角落。

闹得最凶的是初三（1）班，同学们纷纷猜测，一致认为那个自杀的女生就是夏文玉，根据是昨天刚刚开过批判会，大家不点名的对她进行了批判，语言过于激烈。大家进一步分析，夏文玉天生内向，在班上属于那种弱小的一类，肯定受不了打击才走上绝路。还有的同学说，昨天她的表现都很异常，一天都默默无语一言不发，可能就是先兆。最着急的还数贾志坚，会前会后他都找夏文玉谈过话，是不是她因此受到此刺激而走上了自杀的道路，他非常担心是他在推波助澜，促使她选择了自杀，如果真是这样，他真有点后怕，他负不起这个责任。

贾志坚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江美华对他说：“贾志坚，你是班上的班干部，又是团支部委员，你应该跟学校老师一起去接接她。”付晓也跟着说：“对，我们也跟你一起去接她。”在班上，夏文玉几乎没有知心的朋友，只有江美华和付晓跟她接近些，平时对她比较理解和关心。贾志坚非常为难的说：“这要看学校怎样安排……”

“怎样安排你也得去，昨天把人家搞成哪个样子，今天就出了事，难道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一向心直口快的江美华对着贾志坚说道。贾志坚就怕负不起责任，经江美华这么一说，心虚的说：“那就一起去吧。”

来到教导处门口，新来的工作组长正在和校长商量派谁去接自杀的女生，见他们站在门口，王校长就问道：“你们来有什么事吗？”贾志坚嗫吁的说：“王校长，是这样的，我们班的夏文玉从来不旷课也不请假的，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来，是不是她想自杀？”工作组长立即问：“你有什么根据说自杀的女生就一定是你们班的同学呢？”贾志坚语塞。付晓连忙接着说：“因为我们班昨天开了批判‘三家村’的班会，会上对她进行了没点名的批判，怕她因此想不开就自杀了。”“那这样，我就和你们班主任李老师还有你们几个同学一起去接人吧。您说好吗？”王校长转过身又对工作组长说。

一路上，李老师对她们几个说：“昨天我们老师都在学校会议室开会准备迎接工作组进校，没有参加你们的班会，谁知道会搞成这样？”语气中有点埋怨的意思。贾志坚没有接话，江美华说：“贾志坚，我见你散会后还找过夏文玉谈话，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贾志坚心里怨江美华多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又当着王校长和李老师的面，不好不回答她的话，于是非常不得已的说：“我还不是怕她想不开，安慰了她几句。”李老师接着说：“就是，夏文玉长期以来背着家庭包袱，性格内向，身体又弱小，年纪轻轻的真是难为她了。你们平时要团结她，对她要多关心，多帮助，同学三年在一起很难得的。”贾志坚说：“我们平时就是这样的。”王校长说道：“现在也不要多说了，等把人接回来，好好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他们一路急急忙忙步行赶到江边的港务局，人家对他们说：“你们学校的那个女同学，被救起来的时候身体非常虚弱，好不容易开口只说了几句话，后来就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局里面怕她再出意外，就把她送进医院里了，你们去那看看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