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的生命历程总是由许许多多的顺意和失意组成的,所以我从来都不抱怨生活对我的苛刻,甚至常常把经历中的磨难作为生活对我的考验。但当人世间的不平岁月袭来时,我有时也茫然的不知所措,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回到老家,到那个生我养我牵挂着我的地方去寻找一丝安慰,万分亲情。星期天的早晨,我走在寒意浓浓的野外,极目远眺,空旷辽远的天空挂着块块灰色的云飘飘欲坠,远方地平线上的景物朦朦胧胧。突然,我眼前一亮,不远处一间看护树林的小屋外飘出了缕缕炊烟。噢,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袅袅的炊烟在老家的屋梁升起了。
在我儿时,炊烟是呼唤我回家的信号。常常是在拾柴火或者拔草的时分,看到家里屋梁上升起炊烟,知道是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也就感觉肚子咕辘辘叫起来,赶紧往家里跑,往往刚到村口,曾祖母就已经长呼短叫地要开饭了,那时侯,觉得炊烟是填饱肚皮的闹钟。想起炊烟,仿佛又看到曾祖母——从一柱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拂净发丛里的草渣。然后静默在老屋的矮檐下,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若有所待地,张望着村前的小路。她的身影,矮小,滞钝,略有些苍迈颤巍。她满脸的皱痕间,濡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和柴灰,微微地泛着黄。双眼却红红的,潮潮的,似乎还暗溢着斑斑点点的泪痕。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为柴草烟火熏燎的缘故。
这是童年和少年时,烙留在我生命中的一帧画幅。许多年过去了,它仍时时清晰地显印在我眼前,心底,缭绕在我的文字和梦里,像生了根一般,淡淡地,却执拗地,牵动我的乡愁——那背景,也始终是一柱袅袅依依,飘逸不断的青白色炊烟。
那时候,家家户户基本是烧茅草和木柴的。每天放学,拾柴禾割茅草就成了我们这些半大不小孩子的任务。常常是吆三喝四地出发,到了地方,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就开始劳动。架势是很认真,但是不得要领,没有把茅草牢牢抓住离地面数寸的地方,刀一滑,把住茅草的那只手就赶快往上移只割了上面很小的一截,往往半天下来,只割了很小的一捆,有大人笑骂给我们当菜还嫌不够多。有的动作不够敏捷,手就划了一道口子,倒大多显得很勇敢,摘片树叶按住伤口等血止了就继续劳动,回家也根本不提。割完茅草大家疯玩一会儿也是很正常的事,到处都是我们清脆的声音。回到家,来不及放上肩上的柴草,就径直奔向灶屋,找寻可填肚充饥的东西。“饿痨鬼变的?”曾祖母总是这样嗔骂着。那低沉的声调里,有笑,有爱,更有轻微的叹息。 我们 嘴里塞满了食物,又只顾着咀嚼吞咽,甚至来不及回答曾祖母的问寻。可真是饿啊!那年月,饥饿的感觉,就像一条疯狗,一只厉鬼,紧紧地纠缠着、追逼着我们。我们的全部心思,几乎都用在对付肚皮这事儿上了。曾祖母更是为此,耗尽了差不多她老人家全部的才智。尽管如此,家里那口补了三枚钉子的铁锅,似乎煮得再多,也填不饱我们无底洞般的肚子。每到该吃饭时,它就唱起歌来,比闹钟还准。而那时,最切迫的意愿,便是能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混含着浓浓的柴草香、饭菜香的炊烟啊,就像抒情的花朵,在天空开放,并且歌唱。那甜暖的香,再远,也能灿亮了我们的眼睛和脸庞——后来,每听到“又见炊烟升起”之类歌声,我就仿佛又望见了它。望见了曾祖母,在灶前传柴递草,鼓腮吹火。心底里,也总有温馨滋润的感情,很明澈,也很幽远。
曾祖母的饭烧熟了,就在夕光薄岚里,在几缕炊烟的余烬中,默默地守望着。偶或,也柔柔地喊一声:“吃饭了噢——”那极富母性的音韵,拖得是长长久久,悠悠扬扬的,浑若唱歌一般,格外的甜软,轻柔。传得很远很远,似乎仍满溢着饭菜的芳香。我们便暂时忘了饿一般,蹦跳着,雀跃着,应一声“吃饭罗, 吃饭罗”,欢快地踏着暮色,一路狂奔回去。
其实,曾祖母煮的只能山芋干玉米糊。那时,我们这里不产水稻,粮田里除了少量的麦子被交给了国家,留给我们食用的只能是山芋和玉米。一天三顿,翻来覆去的,都是山芋稀饭,(有时,连这也不丰足)。痨肠寡肚的,吃得让人烦厌了,诅咒了,却还是要吃,想吃。有时,就忍不住要冲曾祖母生气 ,皱了眉,苦了脸,说“又是山芋饭,又是山芋饭!”仿佛曾祖母真是要故意地克扣我们。每到这时,曾祖母总是默然无语。黯淡瘦削的脸上,隐显着一丝愁苦和讪然,仿佛她真是不该只煮出这样的饭食。只在偶尔的时候,能听到曾祖母亲焦苦的叹息:“这日子,哎,真是亏了孩子们。”声音很低,很低,却沉重如石地,砸在我的心坎儿上。那时,我才知道,曾祖母除了如我们一样饥饿外,还承忍了更难以言说的痛苦。当然,我最让我难忘的是曾祖母常常对我的特殊照顾:老人家每隔几天都要用沙布包上一点米放在锅里煮,然后趁姐姐不注意,给我开小灶。 我还忘不了,每到吃饭时,曾祖母总是先给我们盛上满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老人家也总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挂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倘若锅里也没了,脸上就又是一丝愁苦和讪然,沉重得令人至今难忘。后来我才明白,她老人家那殷勤得有些夸张的举动里,更多的,却是谦卑和愧疚——为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饭食,喂饱她的孩子们。曾祖母的习惯还因此影响了我的祖母和母亲,现在,母亲偶尔到我这儿来,每顿饭时,仍瑟缩而谦卑地坐在“挂角”的位置。举箸援筷间,也满是小心翼翼。起初还以为是客气,或不习惯。多次让她坐在正位上,说,一家人,用不着那样的。但不一会儿,就又不自觉地,移到了“挂角”的地方。我才知道,这习惯,跟那时的生活有关,改不了了。便忍不住嘴里发苦,心里发灰。有一种懊然复怅然的感觉,拂之不去。
那时,曾祖母最大的快乐,或许也和我们一样,就是逢年过节。因为,她终于能给我们煮出一顿好吃的饭菜来。记得每次煮“年夜饭”,曾祖母都要忙得腰酸腿疼的好几天,但她发自内心地高兴着。进进出出,风风火火 ,嘴里,却常是悠闲地哼着歌儿。我小时唱会的那有限的几支歌,都是煮饭时,跟着她学的。饭菜终于上桌了,老人家便会兴奋地宣布:“吃饭罗,过节罗!”那神情和声音,老让人联想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告。至少,那骄傲自豪和喜悦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现在想来,在我们敞开肚子,尽情吞嚼她做的丰盛饭菜时,连我家屋顶上,那缕缕飘散的炊烟,或许也该是香喷喷的,乐陶陶的。就像曾祖母那溢满快乐和幸福的脸。那时,她总是很少动筷,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着,说:“真想天天都能这样!
终于有了天天都能吃上饱饭那天,可是我们却不能吃到曾祖母做的饭菜了。二十八年前的农历冬至这天,给了我们一家几代人无限关爱的小脚曾祖母却永远离开了我们。为一家人烧火做饭的责任落到了我那个勤劳善祖母的肩上。至今,她和我的父母亲仍在老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日三餐地灶火炊饭。我们偶尔回家,奶奶总要亲自下厨忙乎。饭菜自然丰富多了,奶奶脸上,却依旧常有黯淡和讪然。父亲说,你奶每顿饭都要念叨你。父亲又讲,家里杀了猪,心舌肚都留着。你奶说看啥时能回来,她给你们煮着吃。父亲讲着,讲着,不知道我鼻子已是酸酸的,喉咙里,也又涩又堵。那时,我才明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其实知道,自古以来的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良善,慈蔼,无私。
“又见炊烟升起……”每听到这歌声,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绵缠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地飘升起来,与夕阳、晚霞、风和过去的岁月,融溶在一起。那淡蓝淡蓝的烟里,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叫人莫名地感动,惆怅。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灼痛,潮润,仿佛正被那烟火熏燎着。依稀看见,我苍老而慈蔼的曾祖母,正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站在一柱柱炊烟的背景中,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家乡那袅袅升起炊烟里,有我的思念,我想,也许那炊烟就是曾祖母生命的光束了。而且,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
冬至将近,谨以这篇文字献给我亲爱的曾祖母以及天下所有为子孙后代操劳逝去的母亲们!
-全文完-
▷ 进入点滴人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