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闲读杂记
那一场家国梦
初时,看到《京华烟云》扉页上题“献予歼倭抗日人”,很是诧异。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京》是一部很儿女情长的小说。直到最后一幕,木兰一家随同西迁的人群,在十分艺术,十分悲壮,十分宏阔的场景下谢幕,而我也终得掩卷将息,品咂回味时,我方才意识到,原来的想法是多么粗鄙和肤浅。
四十年政权更迭,军阀混战;三大家族起落兴衰,风雨变迁;几代人爱恨痴迷,离合悲欢;北京城的厚重,杭州的温婉;旧日王朝的背影,中西文化的对撞……似山雨欲来,风起云涌,似史诗画卷,大戏临场。又,所有的波澜壮阔与跌宕起伏,所有的情趣盎然与风卷云舒,尽付悠悠岁月。如,所有的人生与过往,不过是虚梦一场。
大梦觉来,谁与共?
瞬间浮华春梦,又瞬间烟消云散。生有涯,知无涯。个人于社会,时代于历史,民族于宇宙,不过是尘,是埃,如缝,如隙。
最明亮时最迷惘,最繁华时最悲凉。虽情节枝繁叶茂,虽社会深刻变迁,虽时空天高地阔,虽历史沉重苦难,终究,家事国事天下事,要落到个人头上。那一个个丰满又各具特色的角色,在作家优美娴熟的笔下,淡淡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演绎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凄美篇章。如是,老北京的风土人情和独特韵味儿,红男绿女的命运交错,动乱年代里人们生活的水深火热,和日军铁蹄践踏下整个中华民族的生灵涂炭,一幕幕,在作者对本土文化的无限钟爱与对本国同胞的无限赞誉中,默默上演着,淡定,而又饱含激情。
似江水滔滔般泥沙俱下,似风扫落叶般过眼云烟。千古兴亡纵横,是非成败,只在瞬间,只需瞬间,只有瞬间。谁也挡不住的洪流,谁也挽不回的光阴,人神共伤。古今同叹。因,那一场浩渺如烟的家国梦。
是梦,终有醒来时。“山河不重光,誓不回故乡”。深沉又悲壮,高亢而嘹亮的歌声中,中国人民,醒来了。
大道如斯
无中生有,有生于无。死生辗转,天道循环。一切源于自然,一切归于自然。如果说儒家思想是关于生活的思想,那么,道家哲学就是关于生命的哲学。乱世泱泱,作为个体,该如何过活?
《京华烟云》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深谙庄子之道的姚老先生。他像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的旁观者,又像一个讲述者,指引书中的人物,也指引着书外的读者,向更为广阔,更为高深的境界,攀援,过渡。他豁达,从容,睿智。他顺应天道,遵循自然。
木兰深受其父熏陶,深明大义,随和,不苛求,对自然山水无比热爱。从10岁孩童,到几近天命之年的妇人,她的角色易位,她的身份变迁,乃至她的生命历程,都是一种由小渐大,由窄入宽的天道循环。从千金之躯到万千民众的一员,从小女儿心态融入底层民生的疾苦,她的思想境界,如同由低到高进化的生命体,逐渐走向宽广,博大,浑圆。就像道家的阴阳八卦轮,经历了梦想与萌动,经历了抗争与牺牲,经历了选择与取舍,曲曲弯弯,热热烈烈,终究画成一个圆。
那是一种趋向成熟的饱满圆润,是一种浮生若梦的大彻大悟。纵观全书,你会发现,无论是痴男怨女的情感纠葛,还是硝烟战火下的国民气概,都不是重点。而贯穿全书的老庄味道,儒家风范,和这两种流派完美融合的境界,才是这部著作得以轰动于西方的最深刻,最根本的文化意蕴。
如梦方醒。木兰向阿眉诉说往事时,不仅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生回顾,也是对于一场新生的心路涅磐。也曾懵懂年少,也曾风姿绰约,也曾阔绰奢华,也曾素衣淡饭,过往的一切,随流年运转,同风云变幻,终不过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完美身影
其实,任何一个作家,或者平常人,但凡用文字来表达思想、追求、情感,总会有自己的影子在里面。无论什么体裁,和形式。
木兰的淡泊从容,理智达观,开朗大方,幽默闲适,以及对美的事物、美的生活那种孜孜不倦的追求,未尝不是作者人生观、价值观的间接体现。讲究生活的艺术,讲究艺术的性灵,作者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里提取了自己所推崇的元素,借用笔下人物为自己的主张和准则代言。虽然,著作里开宗明义,将木兰定位于道家女儿的形象,实则,主人公与作者自身具备同样的气质,是儒道一体,集大成的的人物。
林语堂先生对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的举案齐眉艳羡不已,对陈芸为沈复红袖添香更是赞誉有加。而秦淮河畔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则更为林先生所敬佩。由此,《京》的核心人物——姚木兰,既具有易安居士的细腻情思,又具备芸娘的豁达胸襟,以及李香君的铮铮铁骨,也就不难理解了。先生曾说过,芸娘是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子。一个殚精竭虑为丈夫纳妾的女子,无论从社会心理学,还是旧式道德观上,都难以说通。除非,出于一种近似天真的顽皮,或者,源于一种过分的自信,和比较心理。不管怎样,林先生是持肯定态度的。在民国那个追求自由民主新风尚的时代,即便成长于西方文化环境的一代宗师,对逝去的一切仍然止不住地留恋。(辜鸿铭也曾用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作喻来拥护一夫多妻制,以及赞美女人裹脚的美丽,这两点上,倒是与林先生志同道合。)
此外,木兰身上还能觅到红楼群芳的影子。如黛玉的风流仙骨,史湘云的烂漫情怀,探春的干练才华等等。木兰,一个美得近乎缥缈的女子,以她的蕙质兰心,以她的温柔缱绻,以她的雍容大度,以她的坚忍气概,以她的卓越才能和超凡智慧,将女儿性,妻性和母性,以及恰到好处的男儿气,一个女性可能具备的全部气质,适时适度地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可见,林先生的女性观及审美观,是糅合了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美的精髓的。
应该说,木兰这个形象,是一个完美女性的集合体,是西学东渐时期乃至当代,令所有女性汗颜让所有男性仰望的一种理想。或者说,一个梦。
因为,她太不真实了。美,却美得失真。
所以我更喜欢莫愁。就像上好的玉,总是泛出温润的光。莫愁就是那样的玉。她圆滑,但不世故;敏感,却不多愁。她体贴,不纠缠;隐忍,不怨艾。有这样的妻子,立夫才能在学术上一展抱负,而不会深陷于政治难以自拔。
木兰是爱情的。莫愁是生活的。
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风雨沉浮
林语堂先生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在民国风云际会,群英竞起时代也难掩其才思峥嵘。然而林先生生前仅被冠以“幽默大师”的称号。在极度缺乏幽默色彩的中华文化里,这一大师的冠冕所蕴含的揶揄成分似乎要大于中肯。与鲁迅的几度亲疏离合,终至南辕北辙,导致其后几十年间里林先生及其著作被误解,被冷落,甚至被尘封的幼稚无比的闹剧局面,不能不说,是林先生的悲剧,是历史和文化的悲剧,是现代中国的悲剧。一个朋友在阐述林、鲁之间的关系时曾说,这有点像数百年前王安石与司马光之争,双方对立,互相斗争,但以人品才华以及经济天下之心而论,都是毋庸质疑的。
然而,人性的弱点又总会无意识地带进作品里。林语堂不属于乱世,也不适应战争,如同庄子不属于那个乱世,不适应战争一样。他为苏东坡作传,他也如同苏东坡一样不彻底。他揭露义和团的劣迹,揭露军阀的丑恶,揭露日本人的兽行,但他对八国联军侵华只字不提。他希望艺术地生活,希望发现自我,但他处于一个时空失控的年代。他给了木兰一个完美的心灵,却没有给她完美的爱情。他让她反抗,勇于追求,却又安于命运的安排。他刻画的孔立夫有棱有角,卓尔不群。他甚至让他激进到针砭时弊,但最终又让他退回斗室,坐拥书城。他喜爱红玉,却没有给她一个鲜活的生命,完全从《红楼梦》里捧出个林黛玉。
当然,这是一部向西方介绍中国的著作,那么,凡此遗憾,也可理解了。
而随着被改编成电视剧的《京华烟云》在央视黄金档隆重播出,《京》也迅即蹿至畅销书排行榜前列时,不只我,还有许多人,仍然觉得悲哀。为林先生,为传统文化,为当代中国。如果说,迎合大众口味一定要喊着爱国的口号蝇营狗苟,一定要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子男盗女娼,这种传媒,与强j*观众的视听鼻息何异?
也许当代还未诞生真正的大师级的人物,也就难以逾越伫立在历史长河中的座座丰碑。重新咀嚼也好,另类打造也罢,文化人应有的良知和一个民族应具备的底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摒弃。
哪怕只是瞬息繁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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