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葛庄,很多早晨都会有一场浓雾降临。那雾有时浓得象牛奶一样化不开,有时又象轻纱薄幕一样飘逸不定。俨然一幅天然的屏障,将树木、河流、村庄温情地笼罩起来。早起的人畜隔着三五米也难看清面目,于是人们习惯了在这雾中穿来穿去,似乎那雾在人心里平白地加了一层保护膜。最近几天的葛庄却是颇不宁静,因为这里正在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
雾大,摩托车跑得慢。快到葛家老屋的门前,于静才看见聚集的好些人影。还有搭着的油布蓬,一幅冷棺摆放在门前空地里。下得车来,手里的物件很快被一一接过去。寿衣寿鞋买好了吧,正等着换呢。有人在里屋问话。“哎——都买好了”,于静抹了抹头发上的雾水连忙回答。里屋围满了乡里乡亲,她挤过去朝里面望,看见姑妹子玉问,“你哥呢?”,子玉张着一双红肿的眼,回于静,“四哥在后屋吧”。
穿过堂屋,一眼看见葛子华正和二哥子贵站水塘边说话。于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听见子华在说,“二哥就多操心吧,乡下还是你熟”。子贵说:“那是那是,说啥哩,早知道老爹这一走,事儿还得咱哥俩……”,子贵后面的话打住了,子华回头看见于静问:“钱都带来了吗?”于静说:“存折上就五千块全取了,给”,说着便去拉坤包的拉链。“你先收着,要用就找你”,子华说。二哥看了她一眼弯腰提着水桶离开。
“还有人呢?”,于静问。子华抬头看了下天,“大哥还没到,刚才通过电话,兴许得明天了。三哥跟保和哥一起去村子买猪了”。“怎么二嫂三嫂都没见影”。“管它呢,是要来的吧”,子华拖脚要走,他得打电话和单位上的人联系。“哎,等等,还有件事”,子华站住了。于静神秘兮兮地凑近了说:“刚才,在照像馆门前等像片时我抽了个签,签上说:诸葛稳坐中军帐,一边曹操一边是周渝”,“嗯,什么意思?”,子华疑惑地问。“问过算命先生了,要咱们凡事多留个心眼,小心上当吃亏”,子华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笑笑离开。
一直到天黑的时候,二嫂春芳才一手提着个水壶一手掐着把大蒜,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她的到来,马上引来人群中一阵喧哗。好事的赵老六大声起哄:“春芳来了,来哭公公啦,大家快来看啦……”春芳操起手里的水壶作势欲砸,“好你个死老六,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人群中一阵大笑。于静站得远远地也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自从和公公吵架闹翻脸,有几年没登门了。虽然相隔才不过一里地。年前还发过毒誓,老爷子死了也要踹他两脚的。这会儿主动上门,真是怪了。“不会真踹老爷子两脚吧?”于静小声对身边的三哥子荣说,“她敢?不过,这事还多亏保和,是他劝了一下午才答应过来的”。原来是这样,于静明白了。保和是春芳娘家的姐夫,也是丧事的主事,乡下人称都管,大小事由他一人调配。
“于静,过来一下”,正说着保和对着她招手。“有事吗?保和哥”,于静很快挤过去。一边跟着保和到了房间。“是这样,安排你个事,这记帐的活嘛,我就不去找别人了,你来吧”。于静愣了一下,犹豫着说,“我行吗?保和哥,要不你再找别人吧”。保和瞪大眼看了于静一会,一摆手,“就这样定了,你行的”。很快他塞给她帐本和笔后又去忙去了,于静拿在手里怪沉的感觉。
晚上九点多,葛家老大子富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哭倒在地。“爹呀,儿子不孝,没能赶上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儿子对不起您……”众人拉的拉,拖的拖簇拥着他进了门。有人在于静后边嘀咕,“这个时候才到,后悔也来不及了。”子富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哥几个开会。富贵荣华四哥儿全到齐了,便关了房门商议后事。子富以长子的身份发言:“今天爹不在了,我们哥几个要齐心协力给爹办好这最后一桩事。让他老人家安心地走,热闹地走,体面地走。是爹的福气,也是哥几个的荣耀。不能让人看笑话。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一切以老爷子为主,让他老人家早点入土为安。”哥几个也一个个点头表了态。
事实上此后的两天,丧事还真办得很是体面热闹。兄弟几个的亲戚朋友该来的都来了。特别是子华单位的同事来得可真不少。都是开小车来的。子贵是本乡本土的,自然客也不少。只有子荣和子富家在外地,来的人并不多。但还是整天开流水席,一趟下了另一趟又开。根本看不出拖了多少桌。四兄弟基本上都很满意。如果不是葬礼上出了点小插曲,也许能称得上尽善尽美了。
葬礼上的小插曲,说来也好笑。春芳一直和公婆不和,主要原因在于小女儿子玉。子玉结婚后不久和婆家闹意见搬回了葛庄。老爷子作主,将老屋作价一千五卖给了小女儿。说是卖,其实那钱就一直拖着没给。加上子玉的男人长年在外地打工,两小孩吃喝都和老爷子一起。乡下人心眼窄。看着小姑沾光,做嫂子的心里边疙瘩得厉害。一直以来就想着找机会整治整治她。这不机会终于来了。
出殡的路上,老三媳妇秀秀在老二媳妇春芳耳边一阵嘀咕。春芳不干了,立马挡在路中间不许走。问是谁作主,让子玉的两孩子骑棺。乡下的规矩,只是孙子才是资格骑棺,而外孙是没有这个权力的。更何况是子玉的两孩子。当然这个时候,春芳还不忘问过于静:“不会是你同意的吧?”于静摇头,“没我什么事”。春芳说:“那就好,别不小心伤了咱妯娌和气。今天非得弄清楚,凭什么让她的种骑棺。这事说到皇帝老子那儿也说不过去。”
这边春芳拦着不让走,送葬队伍也就这样停下来。众人劝的劝,嚷的嚷。加上锣鼓声、鞭炮声。有人质疑,有人愤怒。子贵跟在大哥边上走,抱一拂尘,似乎也在看热闹。大哥看了他一眼说,去,看看你媳妇闹的。子贵没动,靠边上挪了挪,他明白自己的话不管用。这时,老四子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到二嫂面前,一把拉开她。“这是做什么?至于吗?二嫂。不就是骑棺了吗?是我让的,你儿子没来,我儿子也没来,总不至于没人骑吧,再说都这个时候了,别弄得大家都过不去”。春芳看了子华一眼,“那你说让骑就让骑了?那还有没有规矩啊?”,虽是质问,语气明显地比先前缓和了好多。毕竟这些年自己儿子在小叔那边读书长大,看在照顾儿子的份上也让她拉不下情面来。好在此刻子华已经伸手去抱棺上的孩子。好了,好了,反正马上就要上车了。
火化倒是很顺利,加上埋藏骨灰盒,又给老爷子烧屋。到下午三点钟,诸事已毕。三个媳妇在厨房给帮忙的人做饭,算是酬谢大家。一顿饭吃下来,天色已晚。一些送葬的亲戚朋友该走的都陆续走了。只有几个长辈还没动身。于静考虑到晚上算帐时免不了会起争执,就一个劲地劝那几个长辈留下。可惜的是,那些能说上直话的都看不惯春芳的跋扈,说不上话的留着也没用。结果最后走得一个也不留。于静明白,谁也不愿来趟这家的浑水。
晚饭时候,兄弟几个终于可以歇歇了。大哥给哥几个各斟一杯酒。说辛苦兄弟几个了。哥几个站起来,一齐碰杯。于静和春芳端了碗坐门口,只有秀秀和男人们一起坐桌上。子玉则专门给哥姐服务,毕竟她才是这家的真正主人。大家心照不宣地说闲话,谁也不提即将要开场的清算账目会。
“哎呀,真是吃起饭来一大桌,姓起姓来各是各”,春芳挑起话题。“就是”。于静也跟着咐和,“看看二哥姓王,三哥姓陈,大哥和子华姓葛”。“可不就是,搞不明白的还以为哪个是野的,哈哈哈。”,春芳说起话来口没遮拦。“二嫂,你看你,哈哈哈——”两个女人笑得前俯后仰。席上的哥几个正在劝酒,也没人理会。只有秀秀白了她们一眼说,“老爷子才下土,你就诅咒他!”。“怕什么,老爷子在世也没见在二嫂面前威风过”,于静喜欢揭老底,春芳拿筷子赶着敲她的头,她边让边躲。两人闹成一团。
饭后,子玉收碗。子贵借口家里猪要喂食溜之大吉。子荣本来准备躲在房里看电视,被大哥叫了出来。于是春芳和子荣秀秀两口子,加上子华于静,在大哥的召集下开始算账。首先安排于静公开这次丧事的各项费用:住院费、生活开销、冷棺乐队租车以及火化费等一切开支,其次公布葬礼各户人情收入。最后是结账算账,讨论费用分摊的问题。于静多了一个心眼,当着大伙的面将她带来的五千块钱先从人情收入里提了出来。大家也没说什么话,毕竟是人家预先垫付的嘛。
接下来的问题是费用如何分摊。这下老二家和老三家的意见有了分歧。春芳说要四兄弟平分,秀秀说是按人情收入多少分。谁占的户头多,谁分摊得多。于静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看她们争得面红耳赤也不出声,心想自己那五千块拿回来就好了,怎么分她都没意见。
大哥是个好好先生,只想早点处理完事。所有谁说的都有道理,一会按老二家说的算,一会又按老三家说的算。按老二的方案算时,老三在边上吵;按老三方案算时,老二家的又在边上骂。这期间子华和子荣哥俩悄悄爬床上睡了。只剩下大哥和三个弟媳在算账。结果算来算去,到凌晨一点还不能统一口径。把个于静头都算晕了。于静说你们先统一好算法,我休息一会再来。说着就要走,大哥忙又跟于静说好话。“于静啊,大哥信任你,你不算,这账可没人能算。我们几个就你算账出生。再说了,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再坚持一会吧,大哥知道这些天你也累了”。看着大哥为难的样子,于静只好又坐下来。但是争论并没有结束。两方仍然僵持不下。于静想起前几天算命先生的话,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这场面敢情就是周渝对曹操,中间那坐的可不就是诸葛?于静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笑了,看来这场吵闹是无法避免的了。
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于静身上。秀秀说于静条件最好,应该多分担一点。于静说这跟条件好不好没关系,同样都是儿子,就应该一视同仁。至于钱出多出少,到时再说,但账是一定要算的,不是说亲兄弟明算账吗?春芳这时也开始倒戈,“子华家条件是比我们强,再说老爷子在世时也只喜欢他们两口子”。于静站起来生气地说,“二嫂这话可不对了。你可没说,这些年老人就我们一家在供养呢。你们也是儿子,赡养老人你们也有份”。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两个嫂子再也不给于静留任何的情面。两张嘴一齐向于静发难。“你们养老了,没错。可你们名声好呀,两老走到哪都说你好。我们没养老,自然谁都说我们没良心了”。春芳眼一翻,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于静胀红了脸,“二嫂说话可太没意思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养老还犯法了不成,要不就是自己多事。都和你一样,他们是不是早应该饿死?说出些话来真是好笑”。“有什么好笑的,本来就是嘛。你们出钱赚名声,我们不出钱背骂名”,秀秀也在一边帮腔。于静一把推开眼前的账本说,“我还不干了呢,早知道你们扯不清……”
于静窝了一肚子火,来到里屋,衣服也不脱一头躺下。外间依然在争吵不休。“过去点儿,行不”,于静没好气地拿身子推了子华一把。“怎么啦?”子华小声问。“没什么,我要睡了”,于静闷声不响。一会儿,大哥来到里屋,站于静床头尽说好话,“于静啊,就算帮我大哥的忙好吗?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乡下人就这德行。别理她,你吃亏上当,我做大哥的心里有数。别生气了,起来吧。帮忙把这事儿结了”。于静说,“大哥,你说咋算就咋算,我于静可以代表子华没二话的。只是不要烦我了,我头痛”。一摆脸,于静朝里睡了。大哥还是不甘心,“于静啊,算大哥求你好吗?这事没你不行啊。好歹你给大哥个面子,账算完了你再安心睡,好不好?”
一直没吭声的子华悄悄拿胳膊肘儿推了推于静,“起来吧,大哥等着你呢。”,“要去你去,我才懒得去”,于静侧身不动。“算大哥求你了,于静”。大哥的声音透着无奈。真是没办法,于静叹了口气又下了床来到堂屋。重新坐下,于静再不言语。两个嫂子瞅着于静的表情,也没有先前那么放肆了。于是,计算器又开始叭叭响。一个折中的方案终于出台。最后算下来,只有老大和老三倒拿钱出来,老二和老四都有进帐。这一下,秀秀又不干了,哭哭啼啼了一会,最后还是于静发扬风格,贴了老三那一份子,钱不多,才三百块,于静也认了。
算完账,已经到了凌晨三点。于静困得要死,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夜里不知哪家的狗咬得起劲,于静却是全无知觉。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于静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向口袋。突然头嗡地一下大了。她呼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钱呢,钱呢……这是怎么啦?惊慌失措的于静闹醒了一屋子人,子华第一个翻身下床。和于静一起在床上地下到处找。哪里还有钱的影子?于静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天哪,我的钱哪,呜呜,5000块哪,到哪里去啦?”,于静放声大哭,几间房的兄弟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跑前跑后查看。有人说,昨晚上狗叫得厉害,原来来小偷了。大哥和子华在屋子里急得不得了,正要打110报警。忽听得子荣惊呼;哎呀,墙上挖了好大一个洞,快来人哪。
人群呼啦啦全涌出去了,只留下于静一个人在那里痛哭。早知道有这一劫,昨晚上还斤斤计较地算的哪门子账呀。于静此刻悔死了,但是后悔也迟了。这人和人之间也如同那雾一样,平时总罩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牵涉自己的利益,很快那些面纱就会扯去,赤luo裸地争斗让人心寒,即便是亲兄弟也不能例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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