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惊醒,是赵金蓉打来的,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怪怪的,又叫又吼的又唱的,我感觉不太对劲,立即撂下电话翻身下床,胡乱地穿好衣服,冲出了房门。
赵金蓉住在我楼下,我住五楼她住三楼,几秒钟就到了她屋里。她披头散发,两臂在空中张牙舞爪,身体横躺在地上,满身都是酒气,脸上很烫很红,冲我嚷道:来呀,来呀,臭小子,再来一瓶,谁怕谁?我试图靠近她,被她一掌打在侧脑上,嘴里又朝我乱吐唾沫。她一定喝了不少酒,必须得马上送医院。我二话没说,背起她就往医院跑。
外面风很大,我们住的宿舍在一条小街上,从小街到大街有三百多米,小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也寻不到一辆出租车。我吃力地背着她快步地朝大街上急行。隆冬的深夜,寒气逼人,阵阵西北风吹得我直打哆嗦。
赵金蓉开始在我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把她放下来给她穿上我的大衣,还没让她双脚落地,她就死死地抱住我的脖子,不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滑,好象脚下面是万丈深渊似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强行把她放在地上,她嘴里尖叫着哭喊着还扬起双手在我脸上乱舞乱抓,我迅速脱下我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两臂一伸,抱起她就跑,她在我怀里两脚两手乱蹬乱抓,只一小会儿就没力气了。我拼足了全身力气把她抱到大街上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淋,气喘嘘嘘,四肢发软,头昏脑涨。
当我们坐上出租车到了医院的时候,她早已昏迷过去。医生告诉我她是酒精中毒,要洗胃。观察室里已经躺满了病人,没有一张床位。我只好找了一张担架,把她放在上面,我仍把我的大衣给她盖在身上。
十五
夜里急诊的病人很多,医生根本忙不过来,派了一个从县上来的实习医生来给赵金蓉洗胃。实习医生拿了一根长长的塑料软管,要把它塞进赵金蓉嘴里,赵金蓉被实习医生弄醒了,紧闭着嘴唇死活不肯张口,实习医生用手去掰她的嘴巴,赵金蓉的头左右躲闪,两条腿还乱踢乱蹬。实习医生扭头对我嚷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帮手。
我急忙上前按住赵金蓉,赵金蓉就死命地挣扎,还发狠地咬实习医生。实习医生找来了一条毛巾把手缠住,用两条腿压住赵金蓉的两只胳膊,强行把塑料软管塞进了赵金蓉的嘴里。实习医生通过塑料软管向赵金蓉肚里灌进了不少洗胃的水,赵金蓉不久就开始往外呕吐,污物污液拌随着浓重酒味倾泻而出,吐得满地都是,臭不可闻,我的大衣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来了两个工友,说那边死了人要用担架,实习医生只好叫我把赵金蓉抱起来。我再也找不到别的担架,只好把赵金蓉放在地上躺着,下面垫着我的大衣。实习医生继续给赵金蓉洗胃,她的胃可能已经适应了洗胃的刺激,她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又吼又闹了,而是静静地躺着,我不愿她的头躺在冰凉冰凉的水泥地上,我就蹲在她的身旁,用两只手托在她的后脑勺上。
她的脸没有那么红了,开始朝着苍白苍白方向变化。她一直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我看见了缝隙在渐渐地张大,她眼睛里的瞳孔我都看见了,瞳孔是黑色的,瞳孔四周是暗黄色的,在外面就是眼睛白色的部分了,我看见了她的眼角有红色的血丝,血丝呈树枝状,最长的血枝伸向瞳孔四周的暗黄色区域。她这是在玩命啊。
赵金蓉无神的眼睛看见了我,我的瞳孔和她的瞳孔对视着,我突然觉得近距离凝视瞳孔好可怕,我面对的不是熟悉的人,而是一个陌生的黑点,这个黑点没血没肉无声无息,原来瞳孔并没有神,要远距离地看它,你才觉得有生气有精神,才觉得是活生生的东西。我把头往后处移了移,刚才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赵金蓉的眼睛还是没有神采,但她已认出我来了,她轻轻蠕动了一下嘴唇,她说出了谢谢两个字。
十六
我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在嘴边轻声嘘了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她没有在说话了,久久地注视着我,我也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的眼角慢慢溢出了两行晶莹的泪水,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却没有停止,反而流得更多了。我抽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面纸,搽去她流出来的泪水,面纸很快就湿透了,她开始抽泣起来。我急忙止住她,别这样,到处都是人。
赵金蓉不理我,还是一个劲地抽泣着。实习医生在一旁说话了,对老婆要好一点嘛,你老婆喝这么多酒,是不要命了,女人是不可以这样喝酒的。我打断实习医生的话,医生,可不可以帮忙看一看,里面有没有空床位腾出来。
实习医生说,你抬头看看哪里还有空床位,这走廊上还躺着几位呢,人家还比你们先来,今晚上就凑合吧。实习医生停止住了洗胃,把塑料软管从赵金蓉嘴里抽了出来。又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在赵金蓉胸前听了听,又给赵金蓉量了量体温和血压,实习医生站起身来说,你老婆的体温已经降到38度了,血压和心率都正常,我再给她打一针。我问,医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实习医生说,目前没有什么大问题,还要再观察观察。
赵金蓉不忍我这样蹬着腿弓着腰长时间地托着她的头,她坚持要回去。我不同意,她就硬撑着要自己起来走。我坚决不同意,死死地将她按住,赵金蓉还是要坚持回去。我对赵金蓉说,你就不要乱动了,我去问问实习医生,他说可以回去,我们就回去。我在急诊室找到实习医生,实习医生想了想我问的问题,说她要坚持回去就让她回去,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我在给她开一点药,回去后给她喝一点温糖开水,让她好好睡一觉,你要注意观察。
十七
回去的路上,赵金蓉和我都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赵金蓉的头始终无力地搭在我的肩上,其实她的整个身子都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我几乎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热度,她的脸有时会随着汽车的振动而振动,这种振动时不时会传到我的脸上来,我会感到她的脸也是冷冷的凉凉的,全不象来时那样热热的烧烧的。她半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
到了宿舍,赵金蓉的身子还很虚弱,但她坚持要自己上楼,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喘粗气,我一把将赵金蓉背在了背上,赵金蓉没有反抗,让我背着往楼上走,赵金蓉不重,也就是八九十斤,但只爬了两层我就开始喘粗气了,我把赵金蓉的身子往上耸了耸,坚持着往上爬,赵金蓉在我背上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感觉到她开始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嘴里和鼻子里的热气轻轻的暖在我的脸上,我心里奇怪了,刚才在出租车里赵金蓉的脸还凉凉的冷冷的,怎么只一会儿就热起来了呢?会不会是发烧了,我停住脚问她,你的脸又烫起来了,会不会又发烧了。赵金蓉嘴里“不不”的,她伸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一点都不热不烫。
三楼到了,赵金蓉住三楼我住五楼,赵金蓉要下来,我说不用不用,把钥匙给我就行。赵金蓉在我背上叫了一声糟糕,原来赵金蓉忘了拿挎包,钥匙在挎包里。我想起来了,出门时是我背起赵金蓉就走,我和她都忘了拿钥匙。赵金蓉说还有一把备用的在办公室。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才凌晨四点,离办公大楼开门还早。我对赵金蓉说,暂时到我那儿去吧,等天亮了我去办公室拿钥匙。
赵金蓉没有反对,我又背着赵金蓉到了我的屋里。我房间里很乱,床上也是乱糟糟的,床单也好久没换,我不好意思地对赵金蓉说,我这里太乱了,床上也惨不忍睹,我只有把你放在沙发上了。赵金蓉没吱声,两眼呆呆的。
十八
我的沙发可以算得上是我屋里最好的家当了,是马主任换沙发时被我悄悄叫人抬到我房间里来的。当时整个办公大楼都是统一购制的黄色沙发,只有马主任这一套沙发是黑色的,那是一个厅领导退休时留下来的,马主任立即叫人把这套沙发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套沙发皮质细嫩柔软,沙发坐感舒适,价格和档次远在厅统一购制的黄沙发之上。半年前厅纪检组长到马主任办公室谈公事时,坐在这套沙发上赞不绝口,连连开玩笑说,马主任就是马主任呀,我们用的是黄沙发,马主任你用的是黑沙发,马主任你就是与众不同啊。纪检组长说者无心,马主任是听者有意,当天马主任就叫人把沙发搬了出去。我就是趁临时工搬沙发时叫他们搬到我屋里的。
赵金蓉躺在沙发上,眼光幽幽地看着我,气色比在医院时好多了。我冲了一杯白糖开水,用小汤勺一勺一勺地送进她嘴里。她干燥的嘴唇开始变得湿润了,她的脸色也慢慢泛起了红晕。你以后不要这样喝酒了。我轻轻说道。
她望着我,眼神开始变了,温柔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我凝视着她,她两眼开始发楞,目光直直的,她好象在想什么,我感到可能是我的这句话触动了她哪一根伤感的神经,使她突然变得如此的颓丧。我发现她的眼框里有一股亮晶晶的液体在溢动,是泪水,她的泪水流出来了,她在强忍着不让泪水往外流,但泪水已经流出来了,她仍在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她紧闭着她的嘴唇,但她的鼻翼却在失去控制地抖动着,终于,她哭出了声,是那种强压又压不住的哽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直视她的眼睛。我要让她告诉我。她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我反复追问了她几遍,她都一字不说,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萧肃的寒风在夜空中肆意着,我的心境也如同这寒冷的冬夜,孤寂而落暮。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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