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几万个夜晚,绝大多数都毫无声息地过去了,在记忆中不能留下一丝痕迹,而且,它也本无痕迹可留,因为它们是在睡眠中度过,睡眠中只有梦,梦只是空气,记忆难以在空气中沉淀下来。但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少值得记忆的事情又大多是发生在夜晚!这似乎完全只是因为,人在白昼基本处于为生存而忙碌的状态之中,生命的能量主要是物质的,以使自己成为一种尽可能合格的工具。工具没有记忆,有也不需要记忆——它有什么可记忆的呢?只有在某些夜晚,人才能摆脱工具性,进入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状态,从而有能够激发记忆力的事情发生,使生命得以留下一些不随时间俱逝的旋律。
不随时间俱逝,意味着生命的某些片段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空间,这空间与时间保持着联系,它承认在它之中的那些生命片段是过去时的,但这过去时却又永远有着同时就是现在时的奇特能力,这显然违背时间的本性,违背时间一旦过去就永远过去的铁的规律。这样的空间于是实质上便脱离了时间,脱离了时间的空间其实就是永恒。因此,记忆具有使生命中某些片段永恒化的性质,那些片段永远是正在发生的,片段中的人,那个自己,也永远不会衰老,满头白雪,皱纹如水分蒸发殆尽的土地的裂缝一样扩展而衰老的,永远只是那个在现实的时空中回忆的人。
记忆的复活也总大多是在夜晚,黑暗和万籁俱寂有无形的压迫的力量,使人的生命在轻也是重,并且是更在重中之重的压力下醒来,由白昼对物质的倾注转向自身,挣脱遮蔽,本真地活着—— 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
夜晚是多么美妙!它对于我们的生命又是多么重要!只有在夜晚、我们的生命才本能地企望空间,空间也才向我们的生命无限开放。童年的记忆里为什么总是有着浩瀚得近乎于迷茫的天空,由此可以获得解释:那正是将来的回忆之夜的预演,正是懵懂之中对于与时间若即若离的空间的懵懂的渴望。
白天是大家的,只有夜晚,永远只有某些夜晚才是自己的,一个人的那个自己。
自己或者说它的同义词自我因此总存在于黑暗中,它在夜的黑暗中挣扎吗?痛苦吗?有时是这样,但更多的时候它既不痛苦也不欢愉,既不挣扎也不沉沦,它只是静止于暗影之中,没有情感,没有动作,它存在着。但它以自己这种零度的存在虚化甚至取消了自己的存在,它既在又不在。它随意地看见了一切,又随意地从黑暗中出现,清晰,一切又都随意地隐去,消失在黑暗里。这是一种无为无不为的境界,以静致远,与万物同化而同游的时刻,但我在不打算否定这种积极肯定说法的同时,仍然感到冬夜在河边听到满河碎冰反射着微弱的星光流淌时那种袭来的彻骨寒意——自我为何总存在于黑暗中?这种无为无不为的境界与时刻,难道不也是因为“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而作出消极补偿的境界和时刻?站在或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也许会独自露出笑容,而黑暗中的一个人的笑容是什么意思?独自一人的笑容尽管可能包含了:丰富甚至深刻的意义,但仍等于空空如也,就像哲学的一个微笑,深不可测却不可索解。
现在我也正对着我写的这些文字微笑,灯光即再明亮一些,这些文字也仍然不可能看见我的微笑,且我知道我的微笑并不因什么,也不为了什么,我是微笑而已。
微笑是一种练习。记忆被复活也只是一种练习。练习总似乎有着一个最终的目的,但这样的情形也许发生得更多:不论那练习是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中途而废还是一直持续了下去,却始终只是练习,最终的目的无限止地被推延,而无限地被推延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目的。不少人的一生,因此只是一场断断续续的练习而已。
世间的许多事情因此让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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