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马丽篇
卧室的床很大,大得睡一个人显得空阔。一个人填充不完的空间会生出那么多寂寥来。有那么多无聊需要排遣,就务必得找些无聊的事来做,比如上网。
本来极少用腾讯,除非极其无聊。那段日子就算。因了自己在几个文学网站留过腾讯地址,不少人因为好奇加我为好友。好友一栏的人一多,总会有几个特别的。
家里没联网,怕自己堕落,可大街小巷里网吧太多,打扮得妖艳鬼魅张着大口要把人吸进去,尽管里面满满都是被吸走了灵魂的同伴。
经常遇见一个网名叫哭泣的候鸟的女孩,她热情浪漫,总也有说不完的梦想与愿望。她喜欢我的小说,对我写的人物如数家珍。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满足了我的虚荣,我也因此格外关注她。即便我不去网吧,她也会留言给我,一打开腾讯,她的头像总是欢快地闪动,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文字。都有细看过,看法虽天真,却也透彻。
聊的次数一多,除开文字,还会聊些别的无关痛痒的事。我第一回视频就是与她,彼此都不意外,也不觉得陌生。她生得圆润,眼缝细长,像去了壳的荔枝,自带一种娇好,笑起来分外明媚,酒窝里可以盛水。哭泣的候鸟原名马丽,倒是个洋气的名字。打在屏上的字很细碎,也没什么章法,只能约略知道她是个开朗的女孩。
马丽是忠县人,乘车过来约莫五小时的样子。最关注的就是重庆的风土人文,她说在这里呆过两年,很是向往。她说她一定会来看我,看我到底有没有视频上的影像好看,看写那样文字的男子是副什么模样。而我,虽也被她扑面而来的热烈有所打动,可到底没决心与她会面。躲在虚拟世界的背后,总还可以保存些神秘,若然化成真实,那一切都会变得窘迫。
她到底来了,没有商量,执意要来。还是到达之后给我打的电话。我丢下手头的工作去接,人家千山万水地过来看我,总不能又让人家年万水千山地回去。深蓝色的条纹套裙,手拎一只粉红色的坤包,见了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只一眼就认出了彼此。我在离他三米远的距离停下来,毕竟有一丝生涩,她并不介意,明快地走过来歪着头看着我笑。我竟有些扭捏了。她牵住我的手的一刻,我心头一紧,由轻微地抗拒转为细微地松动。
果然是这样!
失望吗?
怎么会呢?
沿途顺利吧?
嗯!
网络上说过那么多话,见了面反而生份了,竟找不到话说。好在她只顾着打量我与这个久违的城市,并不曾留意我内心的局促。
她随我上楼,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招呼她坐在沙发上,倒一杯水给她,我才略为平息。之后,我留她在家看看电视,自己又赶回公司。下班回来,打开房门,几乎退了出去,一改先前的凌乱,竟井然有序,窗明几净,她提一床湿淋淋的床单跑到门口,笑咪咪地看着我瞪大的眼睛,她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牙齿里一颗虎牙尤其惹眼。
回来了?
回来了。
工作忙吗?
还好。
坐一会儿!我洗完床单就过来!
这种对白似曾相识,多年前的温情刹那间又如约而至。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反倒自己成了这间屋子的客人。
我好奇地看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竟无语。她忙完坐在我身边,将手上的水擦在她蓝色条纹裤子上。
你就那么信任我,不怕我偷了你的东西甩门而去!
怕啊!怎么不怕,不过,我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搬最好请个挑夫!
看在你这么相信我的份上,我自作主张地帮你收拾了一下,这才像个家嘛!你洗衣机里的衣服都已经发臭了。看你的字写得那么精致,生活却是如此邋遢。意外哦!
她说这些话,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我的脸不禁发烫,取过她为我盛满水的杯子喝起来。
我因为太忙,几乎没怎么陪她,她自己倒将行程安排得充实。白天约见朋友和亲戚,晚上就回到我的住所。三天后,她又得回忠县。我到长途车站送她,一直都没太重的离绪,特地为她买了几瓶饮料。她不愿上车,说是时间尚早,直到车子启动前的一分钟,她才上车,扭过头来久久地凝视我,刺得我心一痛。
回到住处,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忽然有被掏空地失落。本以为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本以为大雁飞过了就过去了,哪想稀稀疏疏还是在心海的岸边留下了纷乱的脚印。浪卷过来,或许可以洗刷平整,可那些印痕一旦留下,就成了海水中的盐,怎么都过滤不净。
生活还是一成不变,公司的事依然千头万绪。单独坐在办公室,对着笔记本电脑上晃动着的腾讯头像,有些微地疼痛。马丽说他不图我什么,她说她知道与我没什么可能,她说我只是她向往的男子,却并没有期望。我忽然觉得沉痛,沉甸甸压迫着心口,有坠落中飞鸟的羽毛在眼前飘过,不单单是忧伤那么脆弱,来自骨子里的伤口总是特别地疼痛。我还没从晶晶的离开中醒转过来,就又开始一场新的疼痛,爱原来是那样地残酷崎岖。
马丽是个农村的孩子,初中就辍学,动不动就引来父母无休无止地责骂,但这并不妨碍她渴望那些美好的事物。她找了一家美容店学美容。她说她要学东西,前几年在学校没有用心,如今她才发现需要了解的太多。只是总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她说自己像一棵败草,枯干了被扔到水中,一直往生活的下游漂浮。她一直想找到一块土地,哪怕一片沙岸也好,只要可以扎根,她就可以茂盛,就可以葱翠。
结识我之前,她已经有个男友。他是家大酒店的保安,对她也好,只是没什么素养,爱动手动脚,在他看来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武力。她忍无可忍,就离开了他。
她从忠县上来过几回,停留都很短暂。本来说好去忠县看她,终究脱不开身,不如她来得自在。她说喜欢重庆的夜,那样迷乱璀璨的灯火。逢上节日,灯火如昼的广场里人群纷纷攘攘,密密匝匝,手脚并用地争取着战立与行走的空间。她说这叫热闹,比不得小镇的荒凉清冷。一入夜,镇上仿如一座空城,各自回了自己的栖身之所,围着电视机等候下一个白天的降临。她说这是繁华与萧瑟的区别。
其实,繁华也好,萧寂也好,都一样是人活着的一种方式,我们彼此拥挤与疏离,都同样挣扎与疼痛。好在,我们各自相安于自己生活的形式。我对她说这些时,她总是眼里闪烁着罕见的光泽,仰着头看我,仿如看一尊宏大的雕塑。
这种平凡的形式维持得并没有想象地长久。尽管我们彼此都没打算破坏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马丽以前的男友将拳头落在我的下颌时,我只是不解,一贯地恪守生活的准则,不冲撞谁,也不曾反抗谁,竟也招来仇恨。在我住的楼下,马丽被一群男生胁迫着。领头的男孩叫袁立。他在电话中夹枪带棒,威胁我回去。我匆忙赶回,还不曾说一句话,下颌就挨了一拳,嘴唇被咬破,渗出血来。马丽在一旁只是哭,眼睛红肿,目光哀怨。
你就是阿成!她是我的女人,你也敢碰!
你放了她,没必要为难一个女孩!
你还挺嚣张!
和袁立一块来的人围上来,其中两个持刀的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刃贴着皮肤,冰凉。我倒并不惧怕,尽管已是深夜,晾这群孩子也不敢把我如何。他走近我,挥手扇了我一耳光,在这个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清脆,持刀的来不及撤刀,在我的脖子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脸上火辣辣地烫,耳朵嗡鸣不止,我定定地盯着他。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脚揣在我的腹部,我疼得蹲到地上。马丽忽然发疯般挣脱抓她肩膀的男子,挡在我的身前。
你若为难他,我明天就从这个城市消失,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或者,我一头撞死在这里,怕你也跑不了吧!
你若真心喜欢马丽,也实在不至于这样对待她。我可以退出,但你不该为难一个女孩!
袁立一把推开马丽,冲过来在我的背上补了一脚。我忍住锥心地疼痛缓缓站立起来,怒目而视。马丽骤然朝单体楼的墙壁上撞去,满脸都是血,样子恐怖,我和袁立不约而同上前阻止。她双眼逼视袁立,似要把眼前这个人撕碎,咬牙切齿地说,你再不放了阿成,今天我就撞死在这里!袁立约是被她满脸的鲜血唬住,语气缓和下来。
不为难他也行,你以后不准跟他来往!还得马上跟我去医院!
我答应你!
她回头望我的眼神满是愧疚,我追了两步,才意识到身上的疼痛。我一手按着腹一手扶着楼梯爬到五楼。
后来,我怎么也联系不到马丽,又不知怎么与她的家人联络。一个月后,我接到来自浙江绍兴的一个电话。她自那件事后,觉得无颜相见,就随小姑去了浙江。她说绍兴是个古味浓郁的城市,比不得重庆的繁华,却比忠县开阔。
她依然叫哭泣的候鸟,我依然和她视频,虽隔了遥远的距离,可与最初也没什么分别。她照旧热衷我的文字,总是写好多感想丢在我的邮箱里。打开来看,多了许多别样的感受。
她虽然人远在绍兴,可大小巨细都给我汇报。因此,我总有一种错觉,她依旧在忠县,离我不过五小时的车程。
她常常把我从被子里哄起来,到楼下的网吧陪她聊天,聊得琐碎,却充满了生活的原味。
她在一家度假村做市场代表,免不了应酬,频繁与人觥筹交错。可她本应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她厌恶这种醉生梦死地糜烂。
她忽然不再打我的电话,也不在腾讯上留言。我不习惯这种寂静,不习惯从喧哗回到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枯寂。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走入网吧,并没有与人相约,只是随便找个人打发光阴。在留言板留了许多话,总也不见回复。
两个月之后,我以为她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和晶一样。如同落入大海的一滴雨,消灭的不留痕迹。她却又意外地出现在网络上。
几个月前,她随市场主管参加了一个饭局,他们约好似的敬她的酒,席上只她一个女宾,几轮下来,醉得不省人事。主管早就对她垂涎。把她带到自己家,剥光了她的衣服。马丽醒过来看见满脸横肉的主管赤luo躺在身旁鼾声如雷,恨不能到厨房取把菜刀结束这头猪的生命。可毕竟一介女子,没那份残忍。告人家强j*,却在别人家里。
她羞愤辞职,躲在姑姑家整整一月足不出户。她时常半夜起身跑到卫生间洗浴,试图用反复地冲洗洗去所遭遇的屈辱。豆大的泪珠伴随着哗哗地水流流经地漏,流进下水道,流入河,流入江,流入海,可屈辱还在。她说自己仿佛看见自己穿越人行横道时被绿灯阻在了马路中央,进退维谷。
我看了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狠狠盯着屏幕,仿佛被电脑中伸出出的一只手掐住了脖子,窒息。那个一脸笑容的女孩,那个挡在我身前以命相护的女孩,那个热爱并渴望美好的女孩,就这样被熄灭了对世界一切美丽的期待。我松开握紧的拳头,沉吟良久,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回来吧!我要你!
过了一分钟,好似漫长的一光年,她在电脑屏幕上回复:
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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