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上,母亲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恬静、舒缓,在书桌的一角与我无语对视,眼里的光辉如同在世时一样澄清纯净,温柔地注视着她唯一的孩子。
我一岁那年,按照当地的风俗,每个孩子在周岁那天都会举行一次“抓周”的仪式。我对着地上琳琅满目、象征着我未来一生走向的物品不屑一顾,而是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旁的凳子前,抓起凳子上的一个瓷碗一边敲打着地板,一边口齿不清地喊着:“饭,饭……”
我没有出息的表现大大刺伤了母亲的望子成龙的迫切之情,让她意识到一种潜伏的危机,她就象一个占卜到世界末日的巫师一样终日惴惴不安。我刚过四岁的生日,母亲便急不可待地对我展开启蒙教育,把我关在一间鸟笼般大小的书房学习知识。我的童年没有自由、没有乐趣和玩伴,只有一大堆阿拉伯数字、几本薄薄的唐诗和一段漫长阴冷的冬天。
有一次我趁母亲午睡后偷偷跑到屋外,和小朋友们一起推着板车玩。我玩得正来劲,母亲突然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我面前,母亲板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不争气的混球,既然你这么喜欢运动,我就让你过足瘾。”
母亲给了我一个菜篮子,要我把家门口的石块、杂草全部运到镇外河边的垃圾堆里。我身子半倾着,象一头犁地的小水牛一路挣扎着向前挪动。那次血与火的洗礼除了让我对于国家积极拟定的“菜篮子”工程有了一次深刻、独到的认识外,还让我对马克思提出的劳动观的理解有了一次质的飞跃和蜕变。即劳动不光能把类人猿变成人,它还能把人变成牛,到了不堪重负的极端,什么玩意都会被扭曲。
小学二年级,父亲离我们去了。从此母亲把所有的精力时间都倾注在我身上,我就象一个身犯重罪的囚徒,在母亲的监督和掌控中提心吊胆地度日如年。
一个星期天,我趴在书房的桌子上正和周公他老人家亲切地拥抱着亲吻,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痛,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母亲正以“蒙娜丽莎”般优雅的风姿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根小巧玲珑但极富杀伤力的棒针。
母亲先是温和真挚地向外倾诉她对我这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寄予的殷切厚望,以及我这种态度给她带来的失望和深深的忧虑。随后她立刻象恩格斯说的那样--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对我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而深情款款的攻击。她以一级指挥般娴熟灵动的技巧将棒针铺天盖地地洒在我身上,一时间刀光剑影伴随着遍地哀嚎直冲云霄。
我屋里到处贴满鲁迅、高尔基、马克思等名家的画像,据说他们是用来鞭策我不断上进的精神力量。用完刑,母亲把我拽到一副名人的画像前,要我在诸位大师面前保证。我站在居里夫人的画像前,听母亲说这个金发碧眼的女士就是“镭”的发现者,以我当时的年纪并不清楚“镭”的份量,不过从母亲崇拜敬畏的眼神来推断,这东西要比烟花炮竹珍贵得多。
看着母亲手里的棒针还在嗡嗡作响,还有我中枢神经中隐隐感到的阵痛,迫使我握紧拳头对准自己的一边太阳穴,庄严肃穆地对着那陌生的外国奶奶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
我对母亲的愤恨敌对的情绪与日俱增,就象一只狐狸,成天惶惶不可终日面对着一条触觉敏锐而警惕凶猛的猎狗,稍有不慎就被它撕咬得遍体鳞伤。我对母亲越来越冷漠仇视却又无可奈何,仿佛是一棵扎根在沼泽的小树,虽然厌恶脚下肮脏污浊的泥土和恶臭,可也只能忍辱偷生地苟延残喘。我只能沉默,在沉默中积淀对母亲的仇恨。
升到初中,当我知道“象征主意”后,我带着迸发的灵感鼓足勇气打破母亲最心爱的花瓶,在她的腿袜上用刀子划破一个心形状的小洞,以此来象征我痛苦破碎的心灵。可那次委婉朦胧的暗示不但没有启发母亲茅塞顿开的大彻大悟,反而给我带来更加沉重的灾难。母亲把这种带有书卷气的含蓄抗议理解为一次企图改朝换代的阴谋暴动,为了捍卫江山社稷和她不可侵犯的王者尊严,我又一次尝到棍棒加拳头的高压铁腕统治。
那次沉重的打击彻底粉碎了我试图唤醒母亲理解我的美梦,也让我对“象征主义”的可靠性和真实性产生一丝迷茫的怀疑。
到了高二,羽翼渐丰的我对班上一个男同学产生了爱慕之情,他有一股诗人的忧郁和学者的儒雅,常常一个人沉默地思考,显得深沉而高雅,属于那种在落地窗的摇椅上文静看着窗外的男人。
我千方百计地接近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等他张开怀抱接纳我时我才惊异地发现,这个道貌岸然的纤纤君子原来是个满肚子坏水的衣冠禽兽,当他花言巧语地骗光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就把榨干油水的我象条垂死的老狗一样一脚踢开。
我在痛苦迷失中沉沦了很久,最终在小农意识的报复心理的趋势下展开一次消极而软弱的反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用石头砸碎他家几块玻璃,最后才带着出塞将士得胜回朝的喜悦和荣耀感踏上破茧重生自我超度的漫漫长路。
谁知那爷们无赖痞子般的作风远远超乎我的想像,他拿着一大堆碎玻璃来到我家疯狂地叫嚣着要自杀,而唯一能鼓励他活下去的勇气就是把打坏的玻璃如数照价地赔给他。母亲赔了钱,那家伙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木然伫立着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出乎意料的是,母亲这次并没有打我,她坐在我身边,与我娓娓长谈着她小时候经历的贫苦、她工作中遭遇的力不从心的尴尬、还有她失落的旖旎的梦想。
镇上来了一个叫何平的异乡人,异乡人在小镇租了一间房,从事废旧物品的回收。何平热情开朗,待人温和谦让,在镇上人缘极佳,尤其是惹得一帮情渎初开年轻女子整日围绕着他团团转。
我沿着镇上的一条巷子漫步溜达着,突然耳边听到一阵呜咽、低凉的二胡。我遁着萧声走到一扇虚掩的门前,何平坐在门口低眉敛目神情专注地拉奏着一支悱恻缠绵的曲子。
一曲奏完,何平温和地对我一笑,露出两排编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你很喜欢音乐?”
我点点头,审视着眼前的青年男子,清秀的五官,皮肤白净细腻,笑起来时象女孩子一样温柔,荡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属于那种让女人心动而放心的男子。
何平递过洞萧,说:“你想不想拉拉看?”
我摇头,说:“我不会。”
何平走近我:“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接过二胡,在他的指导下拉起二胡,顿时,一阵杀鸡般的尖叫凄厉地传出,我就象一个蹩脚笨拙的屠夫,手忙脚乱地追杀着一只四处逃亡的鸡。我面红耳赤地放下二胡:“不行,太难听了,羞死我了。”
我和何平并排坐在一株柳树下,天幕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蟋蟀在暗处鸣唱着,一起都令人心旷神怡。何平不愧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物,对我侃侃而谈这个陆离光怪纷杂世界的众生万象,他是丰富而深刻的,就象是一本在书房里细品的厚书。
我一有空就往何平屋里跑,有时想听他讲几段笑话,有时想听他悠扬的二胡,即便是远远地看着他,也让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温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为充实我精神世界和生活的一道风景线。
母亲绷紧脸,冷冷看着我:“听说你最近老是去找那个叫何平的?”
我冷漠地和她对视,针锋相对地说:“不错!”
母亲厉声说:“你最好离他远点。”
“为什么要离他远点?”我平静地说:“因为我喜欢他胜过喜欢你 ?”
母亲端着茶杯的手开始颤抖,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说:“因为他这人有点问题。”
我刻薄地笑着:“我看你这女人才有问题吧?”
母亲用力抓着茶杯,指关节隐隐泛白,她虚弱地靠在倚背上,痛苦地闭上眼:“想不到你会这么恨我,想不到我们母女间还有这么多恩怨,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麻木不仁地斜视着她,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怪就怪你自己。”
母亲的痛让我得到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十几年地狱般阴森压抑的生活铸就了我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我就象在石块重压下破土而出的小草,扭曲着身体在缝隙中成长,叛逆而偏执地在边沿地带肆意嘲弄着一切。我残忍地欣赏着母亲脸上的表情,象欣赏一朵临风照水的花。
我走进何平的屋子,何平正跟一个中年男子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年男子异常魁伟彪悍,左脸上有一道刀疤,眼露凶光,让人感觉到不寒而栗的恐惧。
中年男子交待何平几句,匆匆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竖起眉头问:“这人是谁?怎么一脸杀气?”
何平含糊其辞地说:“一个朋友,对了,想不想听我拉二胡?”
我落寞地说:“今天没有心情,陪我聊聊天,给我说说你老家的事。”
何平来自一个遥远的都市,对于一个长期蛰伏在乡镇的女孩来说,是那么遥远而神秘,就象一个充满诱惑的禁果。何平说完自己的家乡,试探着说:“你长这么大了还没出过远门,想不想到我家乡看看?”
我为难地迟疑着:“当然想,可我现在还是学生,再说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门被撞开,母亲铁青着脸径直走到何平面前,一把抓住何平的衣襟,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你听好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最好别动我女儿的主意,否则,我要你死。”
母亲牵起我的手走出屋子,她的手心冰凉,渗满冷汗,不住地战抖着,似乎很恐惧。
镇上有三个女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离家出走,都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母亲陷入莫名的恐慌中,似乎闻到一股唇亡齿寒的危险气息,在她严紧得近乎神经质的看管下,我彻底失去了自由。
晚自习上,何平鬼使神差地出现在窗外。我和他走到校园僻静的一角,我问:“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何平黯然说:“我要走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失落的空虚,脑里一片空白。何平陡然握住我的手,急切地说:“跟我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晕了头,随之而来的是沉醉在幸福中的感动。我嗫嚅着:“我……,我……”
何平诚恳地说:“跟我走,离开这令你伤心的小镇,离开你讨厌的母亲,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觉?”
良久,我终于一咬牙,说:“好,我跟你走。”
何平欣慰地笑了,说:“明天凌晨三点,我在镇外三公里的小山丘上等你,记住,三点整,千万别迟到。”
凌晨三点,我提着木箱,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天地间一片漆黑,几颗稀疏的星星镶嵌在暗青色的天幕上,吃力地发射出混浊暗淡的光。我一路小跑着奔向约定的地点,道路两旁的大树在风中摇响,细碎的响动显得阴森逼人而又鬼影幢幢。
到了目的地,何平站在山丘的一处灌木丛后,身边放着两个包裹。天色更阴暗了,远处的盘山公路上传来两道刺目的车灯,一会,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停在山丘下。
我和何平走到车边,何平拉开车门,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坐在驾驶室里,眼里带着阴沉的冷光。我本能地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何平压低声音说:“愣着干嘛,快上车。”
“我不走了,我要回家。”
我转身走了几步,猛地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中年男子和何平将我塞进车厢。我乱踢乱打拼命挣扎着,一边放声呼救,呼救声在荒凉的郊外显得软弱而空洞。
我正在全力厮打中,突然听到中年男子闷哼一声,他的左胸前冒出一小节刀尖,刀尖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冷光。
中年男子倒在地上,胸口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中,鲜血汩汩流出。母亲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神情象一头疯狂的野兽般狰狞恐怖,纤细的手掌中握着一把短刀,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条条绽出,象一条条蠕动的蚯蚓。
何平冲向母亲,一手抓住母亲握刀的手腕,一手掐着母亲的脖子,将母亲按倒在地。我从懵懂中缓过神来,冲出车厢,提起一旁的木箱重重击在何平的后脑上。何平被打翻在地上,母亲象出笼的猛兽一跃而起,带着母狼般凄厉悲惨的嗥叫一刀扎进何平的心窝。垂死挣扎的何平竭尽全力地顽抗着,母亲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里的短刀一下一下扎进他的身体,凄艳惨白的刀锋在空中划着一道道柔和优美的弧线,催动着一朵朵血花四溅。
何平再也不能动弹,殷红的血液在地上蜿蜒流淌。母亲颓坐在他身边,一抹鲜血顺着她手中的刀身滴在地上,回荡着清脆而悠远的绝响,刀身上的寒光冷酷而残忍的闪耀。
母亲被两个警察带上囚车,囚车拉响警报呼啸而去,我追随着警车一路狂奔,直到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上,我没有哭,只是面对苍天,撕心裂肺拼尽全力地喊了一声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喊过的:“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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