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1
秋日。黄昏。斜风伴着细雨扑打在窗棂上,缠绵婉转,络绎不绝,好似久别重逢的恋人,诉说着不尽的情话。
窗下一年轻女子,浑身裹着长及足踝的乳白色睡袍,腰间随意系着的带子,使她的腰肢看上去更加纤细,不盈一握。她静静地站着,双眼尽可能地睁大着,目光直直地望向窗外,透过重重雨帘,没有尽头。
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伸手不见五指。
女子固执地站着,固执地望向窗外,一动不动。她叫陆尘。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是一个瞎子。
2
岳高峰轻轻推开门,准确地按住墙壁上的开关,“叭”的一声,灯亮了。
“谁?谁呀?”陆尘问。她茫然地转动着头,一双手无助地摸索着,寻找着依靠。
望着眼前迷途羔羊般的女子,岳高峰如梗在喉。
“是我,雷川。”他压着嗓子说。
陆尘长嘘一口气,挫败地垂下头,泪水随之而下。
“天黑了,该开灯了。”她轻声说,语气里不带一丝情感,飘渺得像荒野里四处游荡的孤魂。这细心的人儿每天都会准时地打开那盏灯,可是,一个瞎子还需要灯光吗?
岳高峰欲言又止。他痛苦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再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他不是雷川,尽管雷川早已经是个死鬼,此时说不定正在阎王爷那上刀山,下油锅,却仍让他嫉妒得发狂。每次来见陆尘时,他的内心深处都会千百万次地呐喊,我不是雷川,我是岳高峰,但是,他不敢说出口。雷川是可怜的陆尘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为了能让她活着,他,就是雷川。
3
半年前。
雷川抱着美艳绝伦的陆尘,来到车前,有人适时地打开车门,雷川把她放进去,然后绕过车头,坐在驾驶坐上。他们去机场,再飞往巴黎渡蜜月。
望着他的新娘甜蜜的笑容,雷川意气风发地踩下油门。
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他们的未来无限风光,可是,在一急转弯处,车子突然失灵,拣直向前冲去,撞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
陆尘醒来时双目失明。
雷川当场死亡。
4
岳高峰默默地拣起墙角处的一只拖鞋,来到陆尘身边,缓缓蹲下身,给她穿上。
陆尘的脸变得惨白。
“我找了很长时间,没找到。”她伤心地说。
“怎么不叫我?”
“我不想什么事都要你管,那样就算你不烦我,也会很快累垮的,你还需要休息。”
岳高峰心疼地将双手覆在她的脚上,将温暖无私地传递过去。
陆尘摸索着碰到了岳高峰的头发,当她想继续摸到他的脸时,他惊惧地向后躲去。
“不!不要!”他急急地说。
陆尘试探着往前走。
“我不怕,你让我摸摸吧!”
岳高峰大怒,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拒绝她的乞求。
“它已经烧毁了,丑得像榆树皮,我永远不会让你摸到它。”他大喊,并且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面孔。
不能让她摸到它,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永远不能。
5
雨大了,连成一片的雨点子打得玻璃噼啪作响。
陆尘冷得毫无睡意,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身子还是抖个不停。比身体更冷的是她的心,她的心已经冻得打结。
那个男人不是雷川。他可以说车祸中声带受伤,声音改变了,也可以说毁容了,为了保持自尊,不再和她近距离接触,可是,一个人的气息是不会变的。就像雷川,他从不对人设防,总是尽情地将自己展示出来,哪怕睡觉时,他周身的细胞也是活跃的,动感的。雷川到底怎么了?害怕和一个瞎子过一辈子,逃走了?还是——他死了?
她不敢细究事情的真相,两种结果都是她瘦弱的双肩承担不起的,两种结果都会令她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6
岳高峰被磁器的破碎声和女人的痛呼声惊醒。昨晚他失眠了,天色蒙蒙亮时,他才沉沉睡去。他一骨碌爬下床,光着脚跑进厨房。
陆尘蹲在饮水机前,双手狼狈地捂在脚上,旁边,一只杯子摔成几瓣。老天,她被热水烫了。
岳高峰二话没说,麻利地打来一盆清水,把陆尘已经烫得红肿的脚放进去。冰凉的水沁上脚面,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地痛,她紧紧皱着的眉头才渐渐舒散开来。
岳高峰小心地不碰她的伤处。还好烫得不算重,洗完再抹点儿药膏,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想喝水,弄洒了,才——”陆尘嗫嚅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记住,下次你要做什么,哪怕我昏迷不醒,你用当头泼凉水呢,也要把我弄醒。我来帮你做。”他命令。
陆尘拼命咬住下唇,不然,她会哭出声来。
7
岳高峰再次将陆尘送进医院,接受治疗。她每次小小的挫败,对他都是一种至深的折磨。他承受不住,就要崩溃了。
患者病情严重,治愈的希望不大,他临走时,主刀大夫神情严肃地说。他点点头。既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试试。
第一次见到陆尘,他就深深爱上了她。可她早已名花有主,是他最好的朋友的至爱。君子不能夺人之美,他将这份爱悄悄种在心底。
现在,他最好的朋友死了,他要代替他继续爱下去。
“让我摸摸你的脸好吗?”进手术室之前,陆尘乞求。
岳高峰狠心地拒绝了。
“我要你亲眼看到它。”他答。
8
陆尘缓缓地睁开眼睛。雪白的墙壁,苹果绿的门,面露关切的医护人员,床头柜上娇艳浴滴的百合……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她看见了。
她真的看到了。她不相信地捂住嘴巴,泪流满面。她尽量地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然后,神情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她最想见到的人。
那个人一定在家里等她。她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出医院的大门,朝家的方向跑去。
9
又下雨了。细雨绵绵,如恋人诉不尽的情话。
陆尘轻轻推门而入。
“谁呀?”背对着门的男人问。
“我能看到了,我要看看你的脸。”陆尘急切地说。
男人慢慢转过身,他的脸上缠满纱布。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陆尘反复无措地问,泪水溢出她的眼眶。
“我不能说谎,我是雷川。”他说。
男人是岳高峰,前天,他把一瓶强酸泼到自己的脸上。
-全文完-
▷ 进入当年明月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