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不能确定她叫什么名字。尽管她曾那样真实的从我的生命中出现过。雪彩?彩飞?不太确定,但名字中肯定有个彩字,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想起她。是个意外,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次想起她。因为阴冷的黄昏。我,婆婆,公公,三人吃饭时有些寂静。于是婆婆打破空气说天要下雪了吧?这样冷!我们说,是啊。
结果婆婆与公公就说到他们小时候的日子。人老了都会怀旧。感叹彼时,大冬天只穿一条单裤,没有鞋,没有棉衣。于是她就在这一刻从我的记忆深处翻转。冬天的风中,她单衣薄衫站在空旷的操场上。
她远远地站在时光的那一头,瘦削,清冷,一张模糊的菜青的脸,上面干燥的凸起两块颧骨。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微微笑了一下。也许没有,就像现在外面阴冷的风,穿过窗口,似有深意,其实无。
那时,她应当是个孩子。因为她留级到我班上时,我记得我读得的是四年级,这一点我能确定,因为当时是泮老师带进来的,泮老师只教过我们四年级。站在着鹅色棉衣的泮老师旁边,衬得她简直像一块脏布。但是她毫不在意的扫视着我们,冷冷地,没有一点点的羞涩。现在想起,她并没有孩子的脸,过早地她已有了一张大人的脸。
她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后面。没有人敢与她同桌,她来之前,我们都有耳闻,她在村上随意的偷东西,这一次因为在杂货店里偷钱被老板抓住,所以退学在家。但不知为什么又被叫回来,而且留了一级。
下课的时候,她通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我们也很少去注意她。有一次我跑进教室时看到她对着窗台弹纸球,眯着眼,瞄准,然后射出。脸上有轻微的笑,但转脸看到我时,依旧面无表情。
她常常不交作业,老师也不是很在意。有一次我收作业到她桌边时,看到她在桌子上刻划,我大着胆小声说这不可以。她停下来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我腾的就红了脸,简直要落下泪来。现在想来,是有一种惧怕,却也有一种兴奋,觉得自己敢与她交锋。那次,她到底还是停了手。
后来她有个绰号叫“女流氓”。好像是很突然的样子,上数学课。数学老师忽然非常厌恶的从她手里夺下一根橡皮,然后一下扔出窗外,一边从嘴里磞出一个词:女流氓!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时已近五十的老师为什么突然如此恶毒的称她。记得当时好像也就此结束,课继续上下去。她也毫不在意的盯着大家,直到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子不敢看她的脸。
从此,就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女生不敢当面喊她,男生却在放学的路上大叫:女流氓,女流氓……。于是就常常听到她打架的事,但没有听说过她哭的样子,她似乎从来不哭。
而那时,我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成绩优秀,衣服整洁,笑容甜美。班里的女生都喜欢我,记得那时有一种游戏,分成两组,一组跑,一组追,追到一个就被罚在一个大圈里,直到抓完为止。游戏前,两组各一个同学出来石头、剪子、布,胜的一方先挑人,以次类推,直到人分完。我总是最先被挑的一个,但是常常我会是早早就被追到的一个,其实我根本不善于急跑。但是,每次她们都不后悔还是会先挑我。于是有一次我又被放到圈子里时,我看到她站在教室门口冷冷地对着我笑。那一天,我忽然就兴味索然。
彼时,我是班长,老师还让我管墙上的小红花,谁做了好事,就让我在墙上按一朵小红花。用一块六角形的橡皮沾了红泥印在名字后。有一次,我回教室看到她在地上捡了块橡皮看了看,然后随随便便地扔在讲台上。于是那天我在墙上认认真真地写上她的名字,然后按了一朵小红花。那天放学时,她走过我身边对我笑了一下。我一时手足无措。
天冷的时候,母亲常常会送棉衣到学校要我穿上。她却只穿着两件衣服,偶尔有一件落了线的背心穿在里面,裤子永远只有一条,短短的缩在脚踝上面,双腿上冻出许多裂口,没有袜子,露着两个脚拇指。却从没有看过她发抖的样子,她一个人在操场上踢石头,脸颊上红红的两块。
有一天,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墙根对着太阳弹纸球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勇气百倍的走到她面前。指着她裂着一道道红色血口的手说,我有防冻油,我给你擦上。口气又急又快,然后红着脸看她。
也许是那天温暖的阳光,她最后把手伸出来让我擦上了防冻油。
慢慢放学的时候,她会愿意与故意放慢脚步的我一起走。也渐渐知道她的一些事。
她母亲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她谈到母亲时没有一点的难过,似乎是在说一个陌生的人。她说,她不记得她的样子,别人说她有些像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二个哥哥,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父亲。一个哥哥已结婚,但嫂子不喜欢她。一个哥哥在外面做木工,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家。所以她做饭给父亲吃。说到她姐姐时,她就闭了口,我也不敢问。后来从路上看到过她姐姐,擦着脸,嘴唇红红的,满头卷发,穿极艳的衣服。她没有叫她,她也没有理她。
但是,有一次在路上有个男生骂她姐姐三块钱一夜时,她扑上去把那男生的脸狠狠的抓了许多道伤口。
就这样,我放学后开始偷偷地与她一起玩。有时她会带我去山上挖“别力”(这是家乡的一种草根,我不知道它书名叫什么?外面是一层棕色的皮,剥开后,是白嫩的肉,清甜可口,是我们最喜欢的零食),她用的是大人的锄头,所以每次轻易的就能挖到许多,而且又肥又嫩。她会把差不多所有的“别力”给我,她说她常常吃。或者会带我摘许多的野果,每次她也都淡淡地说她常常吃,然后让我全带走。
每次去她家拿锄头时,我只敢站在门口等她,隐约能听到她父亲的咳嗽声。屋里阴沉沉得,阳光从木条窗上射进来,有许多的尘土在上面飞扬。就像现在我对她模糊而清晰的记忆。
那一段时间,她每天都会把作业交上来,我去她桌旁时,她会把它们放在我手上。但并不与我多谈,与放学后的她判若两人。
但是,毕业照上没有她。她跟着她堂姐学戏去了,走的前一天也没有与我说什么。好像很突然的样子。
后来听说,她戏学得不错。等到我读高中时,她已开始扮演主角。我无法想象出她穿着戏服,匀着胭脂的样子。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又听说,她恋爱了。后来,却又说那男孩发大水时被倒下的墙大压在下面,当场就断气。他家人要把她的头发剪下来放在他的棺材里,她半夜里跑掉。这是关于她的最后消息。
本文已被编辑[想念在心中]于2005-12-11 22:01:3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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