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候鸟结队,朝温暖的远方迁徙。趋暖避寒,远离伤害,是候鸟的生存格言。很多时候,人也一样。
挥动着疲惫的翅膀,朝一个固定的温暖的方向飞翔,像极了扑火的飞蛾,执着而悲壮。在那些漫漫苦寒的日夜,也会动摇,也会如惊弓之鸟般惊恐万状!有谁见过候鸟的眼泪在湛蓝的天空奔流,好似洁白的羽毛无声无息地飘飞?
一晶晶篇
公司所在的大厦离我的住处不过两公里,走路约八分钟的样子,我抬起手腕的手表仔细测算过。八分钟对于生命实在短暂,但人生的转折所需大多不过一瞬。
因为路处僻静,沿途多是小排档和发廊。火锅底料辛辣鲜香,沸腾飘起的蒸汽穿过马路一直飘入路人的鼻腔。饭谁都要吃,可麻辣对我没什么诱惑,光顾的机会自然极少。头发人人都要打理,沿途的发屋多半廉价,碍于头发关乎面子,我也不轻易步入。
不过,也有例外,总有就近的时候。才发现发廊也分两种,一种是打理头发的,一种是解决男人生理问题的。为什么知道是妓院呢?因为确曾误入过。说误入,因为确实什么也没做,懵头懵脑闯入打算洗洗头发,按按背,却被带进一个阴暗破烂的小屋。正对门的墙面上挂着一副画,画的是一个luo体的女人,看不出欲望,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以为这种小地方都是如此,既然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勉强躺在那张同样破旧的木床上,床单倒白净,中间一朵醒目的莲花。当领我进来的女孩的手从膝盖滑到我的敏感部位时,我噌地坐起,幡然醒悟,扔下五十块,抬腿就走。有了这样一次并不愉快的经验,我也谨慎了。再次走进发廊时,先看周围的情势,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妇人坐在靠门的单凳上,里面空间虽小,倒也干净。迎着我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女生,脸上的妆上的精致,本来也好看,脂粉反而多余了,一头烟花烫,长靴,粉红高领线织毛衣,胸前挂一只亮闪闪的银坠。
是正规洗头发的吧?
当然!快进来,站在门边干啥?怕我吃了你啊!
我战战兢兢坐上发廊的旋转皮革椅,见她在一边倒洗发水,才如了了一桩心病安心落座。
这不足两公里的蜿蜒单行道两旁生满了粗壮的梧桐,因为常年无人修剪,枝叶交错,仿如两队士兵热烈地拥抱。不过,由于过于阴暗,除开滋生浓绿的苔藓,也滋生忧郁。在这不足八分钟的脚程中,我走进一家发屋,结识了一位女孩,本来稀松平常,可后来的事让我知道我每踏出一步,很可能就意味着一种全新的体验。这体验虽然新鲜,也同样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凶险。
在三面都是镜子的狭小空间,她拢一拢炸开的金色头发。
我叫晶晶!你呢?
她并不看我,神情专注地捋顺我的头发,自然地看不到丝毫探询隐私的痕迹。
叫我阿成吧!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貌似漫不经心,实则都有了探询的意味。
原来,门口坐着的是她外婆。我从镜子里看见外婆洞若观火地眼神,如芒在背。晶晶的修长的手指因为长年在药水中浸泡,蜕了皮,却灵巧,节奏鲜明如乐队的指挥。她始终低眉顺目,偶尔对着镜子就会微笑,微笑里含着职业以外的内容,意味深长,引人遐想。在花儿一样的年纪,有着花儿一般滋润的脸孔,却自力经营一间发屋,我是怀着敬意的。
她提议送我,我很意外,这条路走了一年有余,找到家并不困难。即便如此,我还是接受了心意。沿路没路灯,只从铺面飘出些许暧昧的灯火。这不甚明晰的几分钟脚程,我们也无多的言语。
你男友做什么的?
抢劫的!
什么?
开玩笑,我还没呢!
她走路的样子并不端庄,还有点张扬,东摇西晃的。跳上长满苔藓青石砌就的栏杆,伸展手臂,蹒跚而行。怕她跌下,我扶住她的腰,她就势靠过来,爬上我的背。她胸前的银坠子摆过来正好砸在我的前额,生疼。
之后,每每从那间发屋路过,忍不住朝里打量,常常与她的目光相遇,心照不宣。也会进去坐坐,她有时早早打烊,陪我出去四处走走,还总是叫上外婆一路。路人见我们三人同行,都觉得异样。一对小恋人旁跟一个老人,想亲近也怕有所顾忌。外婆神情安详,言语不多,衣着简朴,却亲切,脸上时时浮着笑容。晶晶总是兴致高昂的样子,朗朗的笑声如同山泉一般明澈。
她带我去她姐姐念书的大学,姐夫为了与姐姐亲近就近开了家串串香,成都一种类似火锅的小吃。单是乘车就要三个小时,每每黄昏起程,灯火如昼时才到。途中她伏在我的腿上沉沉睡去,金色的头发遮过来覆在她称得上清秀的脸颊上,她眷恋这片刻的温暖,看得见牵动的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形。若不是妆上得浓了些,她其实也会如莲般清纯地盛开。我摩挲着她的头发,为她抚去白天站在转椅旁的冷暖与疲乏。
明为看姐姐,可我知道,她不过想远离工作与伪装的虚假笑容,找寻短暂的安宁与平和。在夜色中的大学校园走走,可以忘却与记起曾经的憧憬与渴盼。她为了姐姐念书主动放弃了学业,去深圳做了两年多的洗头妹,回来开了这间发廊。至今,她都默默承担着姐姐的部分学费。她又何尝不贪恋那明亮地闪动着青春的校园。
晶晶初次来我的住处,家里的凌乱让她受了惊吓。那晚,她没回去。在我卧室的那张大床上,她的食指轻柔滑过我的唇与眉。昏暗的床头灯光从床沿渐渐消散在整个卧室,她目光里有点燃的火光,也点燃了我。冰凉而光滑的肌肤,像极了冷却的绸缎。在我怀里蠕动的身体越是疯狂越是觉得她惊恐不安。她紧攒着拳头,像虫子一样蜷缩着身子,在我温暖的被子里睡去。半夜被我翻身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先是轻轻推我的肩,然后就捏我的鼻子,直到我疼醒。
陪我说说话吧!
她从搭在床头的衣服里掏出一盒纸烟,一只精美的打火机,喷出浅蓝色的火焰将她的脸映得惨白,被点燃的香烟在轮廓分明的唇旁明明灭灭,夜风从半敞的窗户刮进来,她打了个寒噤。我轻轻为她披上睡衣,将她的头枕在我的手臂上,背靠床头,我们一起等待着这个黑夜的消失。
二零零二年的秋天,她才十八岁,还是深圳一家普通的发廊的洗头妹。阿东走进来时,有着一种气势,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气势。他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指名要晶晶洗头发。他赤着的手臂上有一个清晰的刺青,颈子挂一根沉甸甸的银链子。因为链子老是碍着洗发,晶晶就多瞅了几眼。阿东每晚都来,必是点名让晶晶洗头。逢上晶晶正忙,他就拉一把凳子坐着等。他其实并不好看,还不如我生的俊秀,这是晶晶的评价。可他的目光有着平常顾客没有的威严与冷峻,那种不容拒绝的跋扈与嚣张,是一种凛冽的气质。肩上有一处手掌大小月牙形的疤痕,看得出伤时的疼痛,伤得极深,想是尖锐的铁器扎入留下的。
阿东光顾的次数多得连老板也对晶晶另眼相看。可阿东极短的头发实在用不着天天清洗,晶晶甚至还委婉地劝阻。
不来也成!明晚陪我吃顿饭吧!照应你这么久,你还没谢过我。
阿东依旧一副不容争辩的口吻,晶晶想回绝却找不到象样的理由。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明晚八点我在马路对面等你!
吃过第一顿,就有第二顿。这么好的顾客,老板总是极力怂恿晶晶赴约。
晶晶后来得知阿东没有固定的职业,又实在躲不开他的纠缠,只好只身回了重庆。
当阿东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正在重庆一家发廊为一位顾客洗头发。她一瞬间崩溃,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冲过去扑到阿东的怀里,阿东是她今生的宿命!
阿东从她深圳老板那里要到了晶晶的身份证复印件,风尘仆仆赶到了晶晶乡下的家,辗转打听到她工作的地方。
他俩租了间小屋子,简简单单住在了一处。阿东的银链子是用奶奶留给他的两对银镯子打制的,他幼年丧母,成年后丧父,奶奶去世后,他辍了学,戴着这根银链子四处飘荡。在深圳不过一个地下社团的混混,帮人看看场子来糊口。他将链子打制成两只坠子,一朵花留给晶晶,一只蝴蝶留给自己。从此,花在哪里,蝴蝶就飞到那里。
这时,我才留意,那只打过我头的坠子是一朵花的形状。
晶晶让阿东找份工作,可要么他嫌弃待遇太低,要么用人单位瞧不上他的履历。因此,阿东一直靠晶晶养着。
晶晶看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手艺学得也差不多,决定自己开一家发廊。家里姐姐在念书,自然没什么指望。阿成却拍着胸脯说,他来想办法。两天后,他拎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丢到晶晶面前,打开来,赫然一堆现钞,整好三万。晶晶先是一喜,继而惶恐不敢拿。
我出去一些日子,你自己把发廊弄起来,我也帮不上忙。我得回家乡一趟,奶奶的坟有好几年都没祭拜过。
说完他从塑料口袋里抽了五张面额一百的新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屋。怔在沙发上的晶晶醒悟过来,大步追出门外,阿东乘坐的出租车已扬尘而去。留她站在秋风里跺脚,然后坐在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掩面而泣,秋风吹落的树叶砸在她单薄无助的身上,连空气也有了重量,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阿东就这样彻底地消失,至今已两年有余。有时候,她很想念阿东,有时候,她希望他死了,可以了无牵挂。遇见我的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有权利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生活。
讲完这段沉痛的往事,天已经亮了,还不曾风干的泪痕让她在阳光满屋的清晨格外动人。她似乎释放了所有重压,舒展了手指,在我的臂弯里幽幽睡去。头回如此亲近地看她卸了妆的脸,完全是我想象中的纯净。我替她熄灭了纸烟,抽出早已酸麻的手臂,轻轻将她的头放置在方枕上。
我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落地窗帘,看到腾空而起的白鸽挥动着翅膀在这个城市清晨的上空从容地盘旋。许是麻木了太久,连抬头端详一下天空的时间都忘了,才发现在这个温暖的城市冬天的长空有那么自由的飞鸟!
她走到我面前说并不爱我,只是耐不住寂寞而已,让我别把那晚的事放在心上,是在一个月以后。我顿时失语,如锐利纤细的铁丝插入手指,通彻心扉。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只被人放飞在高空的风筝,原来被人剪了线摔下来,比放风筝的人还痛。
我并不相信,我固执地以为那样澄澈的笑容里不可能掩藏谎言。我第二天便再次踏入了她的发廊,这回我并没有看见外婆,只看到一个清秀高挑的男生,顶多二十出头,跷着腿窝在一张转椅里修指甲,见我进来,连头也不抬。可我清楚地看见他敞开的外套里那只蝴蝶形状的坠子。晶晶有些尴尬,慌忙招呼我,还对我挤眼睛。我坐在另一张转椅上。
我来洗头发。
好!好!
晶晶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匆忙走到柜子前取毛巾。我盯一眼身旁修指甲的阿成,他也正看着镜子中的我,我漠然地伸手就近取了一本杂志。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洗过的最漫长的头发护理。我想,对晶晶也是如此。我明显看到她的手没有往日从容。
第四天从那里路过,发现门口围满了人,边上停着警车。警察正在疏散围观的人群,阿东戴着手铐被推上了警车,他发现了我,对我点一下头,尽管其中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冷漠,但我知道那其实是招呼。警车开走时,我看见阿东死死盯着发廊。我拨开人群,对执行任务的警察说自己是这家发廊老板的朋友。他放我进了警戒线,救护车赶到时,昏迷的晶晶已经醒转,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随她一起上了救护车,因为现场除我以外,她没有任何亲人。
外婆次日才知道真相,坐在病床边老泪纵横。我忽然好心疼这个老人,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那一刻,我背转身,很想哭,回转来看见晶晶正用手替外婆擦眼泪。
没啥,医生说我只是头部受了轻微的撞击,很快就可以出院!
事情的起因其实简单。一个顾客对晶晶毛手毛脚,被阿东呵斥。可那个顾客并不理会。阿东走出去不到五分钟,回来手中多出一把明晃晃的没有血槽的刺刀,一把抓起这个秃顶的中年人的衣领,晶晶上前制止,被阿东用手臂撞倒在地,头磕在镜子上,鲜红的血从额头往下汩汩地流,中年人趁阿东发愣的间隙奋力挣脱逃了出去,被面目狰狞的阿东追上,将其一脚揣翻在地,他举起刀劈下去,砍掉了一只手,顿时血流如注,中年人疼晕过去,周围的人不敢上前,有人报了警,阿东也不打算跑,坐在马路旁边的石阶上,手中紧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刺刀。
邻居描述的场面更加血腥,我实在不便写得过于精彩。可那滩鲜血确实深深震撼了我。我与晶晶去警局试图保释阿东,才知道他自己交代两年前就是用这把刺刀抢劫了一个刚从银行取款出来的人三万块。晶晶的腿一软,摊倒在警局的椅子上。我扶她走出警局时,她只让我为她买了一瓶纯净水。她一口气将那瓶水喝空,一言不发。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公司留了许多案子等我处理。我把公司理顺,已是三天以后。那晚,我走在无比熟悉的归途,看见晶晶门面上赫然贴着转让的广告。
我心头一凛。走到她的住处,才知道她已经退了房,房东拿给我一封信。
阿成: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
发廊,我已经委托朋友帮忙转让。
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觉得很累!我把外婆送回乡下之后,打算再到别的城市看看,世界之大,总有适合我的地方。我向往平凡宁静的生活。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似乎也没那么容易实现。
阿东是我的宿命,你却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我知道阿东给我的那笔钱是抢来的,我很震惊。他其实很可怜,比你我都可怜,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喜欢上一个人就那样不管不顾,即使毁掉生命。我选择你对他不公平,我只好选择离开。
我走了,好好地生活,找一个爱你的好女孩好好地疼爱!
善良的人都应该拥有美好的生活!
晶晶
2004·12·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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