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并没有一路凉下去，而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

南归的雁儿放慢了脚步，成群结队地沿江休息，山上的桃杏竟次递绽出粉的白的花朵，倚在枝头巧笑倩顾，妖艳如三月阳春。

雪儿独自徜徉在古镇的石板路上，任由鞋跟敲打着青石板，每一声都敲击着她的心跳，每一声都渗入那一排排残缺的雕廊画栋的骨髓。

往日里喧嚣熙攘的老街，如今变得无比安静。

雪儿想人若真的有前世，那么她的前世一定是住在这里某间楼阁里的女子，在每一个下雨的黄昏，都倚着楼栏，痴痴地望着烟雨蒙蒙的江水，她的发际，在春日里定是插了一枝如火的红杏，或许，她的前世本就是一枝争春的红杏。

雪儿并非无端地希望自己是一枝红杏，因为此刻，她看到了一枝杏，不，不是一枝，而是一朵，只有一朵。从一道貌岸然残破的围墙上探着而出，娇俏的花瓣闪烁着耀眼的红，映衬围墙的斑驳，有种别样的热烈和孤独。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它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绽开？娇艳如春？”地儿问自己。其实她知道答案的。是因为这个秋天比别的秋天都要温暖，有着春天般怡人的和风煦日，花儿们都误以为春天到了，便颠倒时序，竟相开放。这样的秋天，被老人们称作“十月小阳春”。

“因为爱情！”

陌生的声音打断了雪儿的思考。她本以为这老街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抬着，迎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它在等待它的爱情，它是一个在春天就长成的蓓蕾，一直在等待它的爱情！只有爱情，才能让它在秋天里开得火一样的炙烈，只有爱情，才能令它孤独得如此美丽，坦然面对世人异样的眼神。”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一边说，一边用相机对准那枝红杏调焦距，在这段话结束地时候，按下快门。

雪儿笑了，在这个物欲横流、把爱情当快餐的年代里，还有谁会如此笃定地信奉爱情？而眼前这人说的一番话，却找不到半点做作的痕迹，似乎他所表达的思想和某个关于爱情的信念，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里。

“花儿也有爱情？”她刚才还在想自己或曾是一枝红杏，那么花儿与人是可以相通的，人有爱情，花儿当然也有，不过她还是问：“如果有，它的爱情是什么呢？”

“是一生的等候中的某一次不期而遇，是酷热之持的某一丝清凉，是在严寒之前的一缕暖风，是历尽繁华过后的一怀孤寂，抑或是你敲碎老街的脚步声，还有你望着它的眼神！”

“这是一场关于爱情的讨论，关于一朵花，关于人生。与一个陌生人。”雪儿想。她突然发现他在看枝花时，眼神是那么的温柔那么深情，甚至着些许痴，让人不禁怀疑：那枝红杏，就是他生命中苦苦守候的爱情。

“凉粉凉面，冰粉凉虾——凉粉凉面，冰粉凉虾——”

苍老的吆喝从老街的另一头由远及近，一们花甲老人挑着担子边走边喊，其实他明白这老街上不一定有人，即使有也不一定会照顾他的生意，但多少年了，他的担子他的吆喝早已成了古镇上成了老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雪儿笑了，他也笑了。

没有谁招呼谁，老人停在两人身边，放下捍子，取出两张竹制的小凳。

没有谁邀请谁，两人就着小凳坐下。

“凉粉。”

“凉面。”

老人忙开了，脸上绽出沧桑的笑容。

没有谁再和谁说话，没有谁再讨论关于红杏关于爱情，空气中只有极辣之后的“啧啧”声。

末了，他付钱，她没拦，起身，离开，走了不远，回头看那枝红杏，发现他还站在原地，没有看花，在看自己，用看花的眼神。

雪儿想说点什么，但终还是没说，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渗进老街的骨髓。

清风把明月吹进了江水里，一个月亮，两个月亮，三个月亮……晃花了雪儿的眼睛。

小院的主人把从册上摘的一枝粉色的桃花插在客房的瓶子里，地儿问这么美的花儿为什么折了，主人说再美又不能结果子，不如用来装点厅室。雪儿把花取下一朵，插在发际。

江水晃动着无数的月亮的影子，雪儿看不清楚自己的影子。

君来电话说他已经安排好婚礼的一切事宜，只等她三天后回去对号入座当个现成的新娘。

君是一个百分百的好男人，从挑礼服到订钻戒，都是他一人拿主意，而他的选择总让雪儿无可挑剔，他甚至建议雪儿在结婚前到这个江边的古镇住上一个星期，好好地回味单身的滋味。

雪儿叹气，每一枝花，都希望自己开在春风里，而不是十月小阳春，因为每地朵花儿都想长久地美下去，都要有一天能结出一只果子，不管酸涩还是甜蜜。

“我确信

你是秋天里唯一的一枝红杏

在斑驳的古墙上

燃烧如火的青春

我确信

你就是我生命里苦苦等候的爱人

在巍巍古墙下

流转如水的眼神

我确信

老街的石板路上刻满了我的痴迷

刻下一枚枚　

一枚枚爱的足音

守了一千年

守到你古墙外徘徊的身影

等了一千年

等到你驻足回眸的那一瞬

一抹浅笑

震碎我的灵魂……”

水里的月亮，还在摇晃，一个月亮，两个月亮，三个月亮……雪儿听到月亮在水里碎掉的声音，被另一种声音震碎了，那个声音，在黄昏的时候曾和自己讨论过关于一枝红杏的爱情。

“是你的足音，将我从沉睡中惊醒。我已经错过了春天，所以我不要再错过你。”他把双脚浸在江水里不停地搅动，像个不经世的孩子。他说江水很凉。

“你应该继续睡下去，一直到下一个春天。”雪儿把双脚浸在江水里，不停地搅动，像个不经世的孩子，她说江水很凉，还有小鱼虾在挠她的脚心。

“但是杏花已经开了，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而你已经驻进了我的心里，怎么样都抹不去！”他用自己的肩臂将她揽住，江风有点凉，她用力地想抱昆自己但无济于事，他说他心疼。

“十月小阳春，开花不结果，那么美的花儿在萧瑟里凋去，你忍心？”雪儿想挣开他的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贴近，他那霸道而温暖拥抱，让她忘记清冷的江风的脚下的流水。

“没有人，可以预知爱情。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杏花开了，点燃它所有的热情，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刻，也无悔。”他的鼻息，掠过她发际的桃花，稍稍停驻，然后离去：“你不需要用花来装饰自己，你比它美上不知多少倍。”

雪儿无语，望着水里的月亮，一个月亮，两个月亮，三个月亮……无数的月亮荡漾着温柔，荡漾着妩媚。

轻风徐徐，乍寒还暖，一夜之间，不知道又有多少花儿绽放笑颜，演绎一场场错过了季节的爱情。

他的家，是由一只旧驳船改装而成的。陈设极其简单，除必需的日常用品外，就是零星散落的画稿，打鱼的老翁，浣衣的女孩，急流的长江水，日工资出日落在群山之间，还有古镇的老街上，挑着担子的老人越行越远……每一幅画角上都有个潦草的署名——顾恒。

雪儿子才想起，她从不曾问过他的名字，他也不曾。

他说过，爱情，就是待命中的某一次不期而遇，而不期而遇的结果，常常都是互为过客，相视一笑，擦肩而去。

船头上的人在煮东西，辣椒花椒酸菜熬了一大锅，再把肥嫩的江鲢找成片拌上豆瓣煮下去，晨风四起，浓香四溢，雪儿禁不住狠狠地咽着口水。

君也会下厨为她煮东西，一碗面答，下面埋两只半熟的荷包蛋，因为她从不吃熟透的鸡蛋；一盘青菜，鲜亮精致，清淡怡人，因为她为适油腻不适辛辣；一锅靓汤，不是养颜就是补气，因为她的身体一直很虚……他从不曾这样熬上一锅辣子呛得她一边笑一边流泪，而她也从不曾如此畅快地漂流在长河之上，守着浮满红椒的锅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捞鱼。

她摇头，不想去想他，不想去想那个等着她回去做新娘的男人，那个把她当作至宝捧在掌心的男人，那个生怕她受到伤害生怕她不快乐的男人。

如果她是一枝红杏，那么君就是三月阳春，而顾恒，便是这近似于春天的深秋。

顾恒说多少年了，他就在这船上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再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周而复始。他说生命是一种轮回，而每一次轮回，都有不一样的幸福的心痛，一次又一次。

“那么你的下一次轮回，一定可以遇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女子，因为你的下一次漂流，应该在三月阳春。”雪儿望着江岸，一面是山，一面是城，船在江上漂着，一天花的时间，早已离那个古镇很远很远。

“我累了，不想再漂泊了，不想再轮回，我要停下，为你。”他为她披上自己的衣，天阴着，似乎要下雨。

手机响了，君问她还好吗？天忽然凉了，记得加件衣。

没有谁再说话，沉默，像天空一样阴翳。

一只白色的水鸟，飞得累了，在船舷上停下，梳理自己的羽。

“恒，送我回去。”

很久，雪儿抬起头，望着他望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有种不可言喻的魔力，她觉得自己每一次与他对视都似乎会将全部的生命陷进去。话音惊起舷上的鸟儿，振翅而去。

“好。”很久，他才回答。然后起身去开船，逆江而上。

老式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声音嘈杂而尖利，他背对着她，不回头，也不说话，江风吹起他的衣，吹得他的头发根根竖起。

突然心痛，没有原因。雪儿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她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看他画画，听他读诗，陪着他一起打鱼，为他烧饭洗衣，她想告诉他她愿意让这个如春的季节永远暖下去，让那枝红杏永远灿烂下去。

站起来，坐下，船在摇晃，她说她不能。

从背后，为他披上一件衣。顾恒掌舵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觉得他很冷，她的手，不再放下，停在他的肩上，风林四面吹来，她紧紧地藏在他的身后，她比他更冷。

是雨，湿了他的额角湿了她的额角，是泪，湿了她的眼睛湿了他的背，滋烫的，是浸透他衣服的泪水，是他的唇，是沉默之后骤然爆发的热情。

“我爱你！”顾恒说，被机器的声音淹没了。

“我爱你！”雪儿说，被他的唇淹没了。

雨，没有声音，悄然地飘着，花落，没有声音，凄凄地凋落。

“那枝红杏一定凋落了，这场雨，很冷。”雪儿被顾恒紧紧地裹在怀里，喝着他为她煮的姜茶，他说她刚刚淋过雨，喝上一碗就不会着凉了。

“谢了，它不会后悔，灿烂过，哪怕只有一刻，也是幸福的。”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船停了，她听到雨声，听到了花落的声音，是笑声，幸福的声音。

“忘了我，开始你的下一个轮回。”雪儿一只脚踏在岸上，一只脚在船上，他的手，不曾放开，她便无法离开。

古镇的码头，一级一级古老的，长满青苔的阶梯，有零星的草叶儿从石缝中探出头来，被雨水浇得鲜亮，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雨里战战兢兢。雪儿把它掐下来，别在衣服的扣眼里。

鞋跟敲打着石级，缓慢而清脆，秋雨潇潇，凉入骨髓。

“若有轮回，我希望下一个轮回里遇到的，还是你！”顾恒站在寸雨里，低低自语，雪儿回着，他还在望着自己，用那天看花的眼神。

小院客房的小几上，插着一枝如火的红杏，君坐在一旁看隔天的旧报纸。

“听天气预报说会下雨，我给你送件衣服，顺便接你回去。”

雪儿望着桌上的花，有点痴，她问顾恒那枝红杏凋零了吗？他说灿烂过，凋了也无悔。

“喜欢吗？”他说他一大早就来了，那时还没有下雨，他便到老街上去走了走，看到这花，以为她会喜欢，便翻墙摘下，然后被人追赶，差点落个破坏古建筑的罪名。

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闻着她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

“喜欢。”他等了她一整天，他在为她摘花的时候，她在哪里？

他没有问，他只问她天凉了，要不要在吊带的礼服上加条披肩？她说好。

他拎了件毛衣为她披上，牵她冰凉的手离去，还带着那枝红杏。

古镇的影子渐渐远去，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江上的驳船在烟雨里飞快地后退，她听到他说：“若真有轮回我希望在下一个轮回里遇到的还是你。”

她说：“若真有轮回，就把相遇的季节定在三月阳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