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岁时,父亲转业到地方,有了新的环境和工作,可我却不能再到托儿所了,我想念部队的阿姨,个个英姿飒爽,香气袭人。这个地方贫穷、落后,城里农民也多,三餐还未温饱,谁还舍得花钱请人照看孩子?母亲只好带着我上下班。我们最先住在一户大院子里,这个大院有三户人家,全是农民,每天院子里脏兮兮的,鸡飞狗跳,污水便地。母亲虽有洁癖,但也忍着。对于父亲到不在乎这些,“南征北战”什么没见过。
房东的老婆善良、琐碎,我和哥姐叫她罗姨。从我家搬来后,有事没事她总爱出入我们家,样样东西在她的眼神里都能发现光彩。哥和姐嫌她东张西望,说她是敌人。母亲劝他俩小声点吧,我们外来户,没亲戚朋友,别惹事。我没心情管那些。只懂得谁也别惹我,惹了我就会不高兴。我发现我的眼泪是武器,只要有谁惹我,眼泪喷射而出,杀伤力百分之百,自然,这必须是父母在时才管用,为此,我不只被哥哥和姐姐暗地里整过多少次。
有天傍晚,母亲很晚才下班,托着强睁着眼睛的我,边走边拍我的头,别睡着,小心摔到。母亲却穿着那双黑色方口盘带的牛皮鞋踉踉跄跄。大门口正好迎着罗姨洒水,险些洒到我娘俩身上,我正在迷胡状态,看到黑影突袭,张牙舞爪的尖叫一声,把罗姨吓得扔了盆子往回跑。母亲赶紧叫着,大姐,是我们。母亲甩了我一下。
母亲正做晚饭,罗姨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说,差点把水扬在你身上吧,母亲说没事。都这时候,看不清。这孩子也是,大惊小怪的。母亲详装嗔怪看了我眼。罗姨赶紧走到母亲身边,可别怪这孩子。对了,双子,我看你每天带孩子上下班也怪累的,还要回家做饭,要不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过去帮你照看?母亲猛地抬起头兴奋地望着房东,然后一想又赶紧说道,还是老杨回来再说吧,怕他不同意。姨巴结地说道,这娘俩,心眼可好呢,街房邻居谁家要是出去办事托不开身,全让她照看孩子。她男人早年病死了,家里没劳力,全靠别人接济她们,这女人也刚骨,也从不白拿人家,常常帮着拆拆洗洗。要不?我和她说说,没准她愿意帮你照看,就是……,母亲看她迟疑不决,问道,就是什么?罗姨笑笑说,她有个傻儿子,哦,就是傻,但不打人。罗姨一边勉强笑着一边摇头摆手。母亲当即说,谢谢你,我能带好她。从哪以后,母亲下班不管多累,一迈进院子,便扯高气昂的向罗姨表示她的轻松。其实,我知道母亲很累,下班时还要满头大汗的找我。
我喜欢母亲带我上下班,在她上班时我可以偷偷的跑到外面去玩,可是没过多久,单位领导找母亲谈话。母亲那天带我回家时心事重重。我记得那晚母亲和父亲在灯下商量俩人各带三天,这样错开不耽误工作,我看到他俩商量好后轻松的笑了,可我在被窝里委屈的不敢哭出声来。我成了个小累赘。第二天,我便随父亲上班,父亲班上的同事我全不喜欢,他们一律不叫我的名字,全叫我豆角嘴,我声明,绝对不像豆角,我的嘴像花朵,有棱有角,微微撅着,他们的想像能力全被那个时代束缚了。我小小的自尊心在他们的叫声中不断的被压迫,我开始所抗,谁叫我我就不理谁,可这样一来,人家却偏叫,我开始把眼泪噙在眼里,然后到后来的哇哇大哭,父亲无奈,说我不懂事,只好又由母亲带。
接踵而来的是,下班时不是找不到我,就是我爬在桌子底下睡觉,不就是我被别的孩子打哭了就是我打哭了其他的孩子来找母亲告状,母亲实在没法,托同事找个保姆带我,那时还不兴这个,也没有人家敢担待这事。终于,在我被一场突降的大雨浇得生病后,罗姨又一次“储谋”来到我家。好一阵的嘘寒问暖,还只埋怨母亲不好好带孩子,看看,这不,生病了吧。母亲惭愧的抬不起头,好像我是她女儿,因为她的大意没有带好一样。母亲掉泪了,好久才说,要不,中午孩子睡着了,你带我到后院去问问?罗姨惊讶地看了看母亲,然后赶紧点头说行。
两天后,母亲和罗姨早早的带我到后院。虽然是在后院,可也走了五百多米路,同住一个大胡同,我竟然还不知道。推开两扇破败的木门,院子却好像是被碾过似的,平整,干净,湿乎乎的,还散发着新鲜土的气味。靠窗户有一棵树,傻哥就坐在树下的凳子上吮指头,看到母亲领着我进来,嘿嘿地傻笑着。母亲踌躇着不敢向前。罗姨大呼小叫着,晓玲,晓玲,杨家来了。姨其实早在等着,赶紧的迎了出来,紧张的站在门口边掸着衣服。我觉得她真好看,脸色虽然苍白,可看着多亲切啊,尤其那件青灰色的衫子挺刮,整洁,连贴着耳朵边的头发都显得清爽柔软。我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她,感觉除了母亲,她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眼里的谦卑到让母亲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走过去把我的手递给了她。她探试着从母亲的手中接过我,我“视死如归”的把手递给了她。三个女人客气了会后,姨对母亲说,放心吧,晚上下班只管来接孩子,保证不受屈的。母亲用眼光小心的探寻着向外面看,姨赶紧了说,哦,你别怕,我儿子是傻,可他不打人。看着姨眼睛里的目光和口气的决绝,母亲这才放了心。
听妈和爸说,傻哥长我二十岁呢,可这丝毫不影响我和傻哥做朋友,姨要是做家务或是到地里干活时,傻哥就带我在巷子里,我在前,他跟随在后,俨然是我的士兵。而且,姨家的后院有一空旷的大园子,长满了杂草,我们逮蚂蚱,抓蝴蝶,用狗尾草一串串的串起来回去喂鸡。傻哥为了给我逮麻雀,还去偷修车子师傅的气煤芯做弹弓射麻雀,然后拨去毛,用勺子给我焙着吃,傻哥可真傻,我油乎乎的吃麻雀,他就傻哈哈的看着我笑。其实刚去的第一天,我并不知道傻哥是傻子。母亲走后,傻哥就站起来,围着我看,姨让他站远点,别用脏手碰我。我到没什么,傻哥的手指光图图的,他一直放在嘴里啃,吮,我羡慕地望着傻哥,在家里母亲是肯定不让我们兄妹吸吮手指的。我也把手指伸进了嘴里,看着看着,我俩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姨嗔怪地点了下傻哥的头。
傻哥又撞祸了。妈送我到姨家时,姨正拿条笤帚疙瘩打傻哥的肩膀。傻哥蹲在院子中央也不躲闪,脸通红通红。姨没听到我们进来,边打边哭骂着。原来傻哥清早背着篓子拾柴时为了和别人抢树根,抬手打了邻居二小的孩子。我一想到那孩子骂傻哥是傻子时的猖狂,我愤怒了,撅着嘴巴疯子似得冲上去,猛地搡开姨,爬在傻哥的肩膀上,哇哇大哭起来。母亲赶紧劝说姨,你也是的,打死他他也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傻,你还动什么气啊。姨一听母亲说他儿子傻,淌下眼泪来,扔下笤帚,走进了屋里。
傻哥不再等母亲送我到他家,他会早早的起来,蹲在我家大门口,只要听到我唧唧歪歪的撒娇声,赶紧站起来了迎上去,搓着双手羞怯卑微地向母亲讨笑着。母亲开始不放心,时间长了后,发现傻哥虽然傻点,但他对人实称,厚道。再说我喜欢傻哥,喜欢他背着我到处跑,不高兴了扭他的鼻子,就是淌下泪来也不叫痛。可从那天我看到姨打他后,我再也没扭过他的鼻子。我开始攻击巷子里每一个骂傻哥的孩子,只要有谁骂傻哥是傻子,我会骂他才是傻子,没有教养,你们骂人不是好孩子。没有教养,这是母亲对我说的,说要做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就是不骂人,懂礼貌。有一次晚上傻哥送我回去后,我看着母亲,不敢走过去,母亲奇怪地看着我。我终于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的稀里哗啦,母亲问怎么了?是不是傻哥打你?我摇头,姨对你不好?我更摇头。父亲快回来了,母亲怕误了晚饭,装做不理我,要去做饭。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怯怯地对母亲说,我是个没教养的孩子。母亲听了一怔,笑了,说怎么了?我骂人了,妈妈。为什么?他们骂傻哥。欺负他,往他身上扔石子,还骂姨是妖精,不然生不出傻子来。哦……,那你怎么骂他们了?我骂他们全是王八蛋,没有教养。母亲蹲下来搂着我,嗯,妈明白了,可是以后不要骂了,你和傻哥离他们远些,让他带你到后园子里玩。我看到我善良温柔的母亲在转过身去时眼里有泪光。
一年后,我们搬了家,住到了离傻哥家很远的地方,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也吵闹着要傻哥,随后便被不断面临的新奇事物所吸引,我也就忘了傻哥。当我和母亲重返故里,在街上又看到了背着篓子的傻哥时,心灵深处最初的记忆被唤醒,童年那一段无忧的时光再一次闪现。我呆立在街边拽住母亲,问道,妈,那是傻哥不?母亲哦了声,可不,唉,也老了,不知你姨还在没了。母亲说,其实傻哥在后来到我家的路口看过我几次,是姨不让他靠近我,说怕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新环境,又被我们这样牵动会不听话。我冲着傻哥叫道,傻哥,哥,哥啊。傻哥似乎感觉是在叫他,转过身来,左顾右盼,茫然不知所措。街头人声嘈杂,傻哥听到了我的呼唤。我正要走过去,母亲拉住我,丫头,他认不得你了,算了,走吧……傻哥返过身去,踌躇着走了。三十多年了,傻哥,我长大了,你也老了,事事沧桑,人情如薄纸,我的心已被世事的锤炼包裹的坚硬如铁,可为何,看到你转过身来找寻我的声音时,心柔软的如孩童般无力。看着背着篓子蹒跚渐走渐远的傻哥,我埋怨地看着母亲,抑制不住的哭了,在喧扰的街头,母亲轻轻地抱住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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