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十 年风轻花落迟

发表于-2005年12月09日 中午12:35评论-4条

时令既已是深冬,晚秋的潦倒早已经换上了一幅风雪残年的景象。抬头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虽是如此,但我还是犹未“新停浊酒杯”。一个浪迹天涯的武林中人,即是平日也少有不常在酒楼中买得一醉的,何况逢上如此晦暗的天日。于是我自然想到先前有一家小酒楼,叫斜阳酒楼的。客饮酒楼,其实无非想姑且逃避浪中的无聊与孤独,并不专惟买醉。

“一斤花酒。——菜?一斤牛肉,酒要好。”

酒楼依乎还是先前的样子,单是窗台的木雕更陈旧了些。然而楼下的废园却仍是没有一丝变改。但现在从十年后的眼睛看,却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忍冬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绿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江湖人的甘心于流浪。

“客官,酒!”

小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酒坛和碗筷。我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江南固是我的旧乡,但此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我略带些哀愁,很感伤的噎一口酒,酒味很纯正,酒意也正浓。

我看着废园,渐渐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上脚步响,便不由得有些不名的懊恼,待到看见是店小二,才又安了心,这样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小二的要沉得多,但绝不多溅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显是内功修为已有相当火候。约略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惶恐的抬头去看这同是沦落天涯他乡的人,同时也惊诧的站了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地遇见了相隔十年的旧日胜友了。虽然他的面貌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眸中那眼神变得格外悲伤,很不似十年前那个佚风行了。

“啊——,是你?”

“哦哦,是你?!”

他的眼神依旧悲伤。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昔日的神彩,但当他缓缓四顾时,依然闪出几分射人的光华。

“浮云一别,怕有十年了吧。我知道你在关东,只是实在小弟太懒,终于没有去找你……”

“彼此都一样。”他萧然的说。

“那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呵,无非是不停的走,不停的喝酒。”

“那你还用剑吗?”

“剑?都荒废了。”

我愈加感伤的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象十年前他的爱剑如命。

“见到你,才想到自己的可笑”,他一手按着酒坛,一手扶着酒杯,悲凉的向我说。“十年前,我看见野雀停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一惊,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圈子,便又回到原处。原以为这实在很可笑。可不料现在自己也成了一只那样的野雀。绕了一点小圈子,又回到原处。不料你也来了。你难道就不能飞得更远一点吗?”

“大约也不外乎多绕点小圈子吧。”我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呢?”

“我不知道”,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又添满了。眼神略为明亮了些。“真的不知道——我们谈谈这十年的事吧”

店小二搬上新点的酒菜,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暖意;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知道,”他接着说,“我佚家‘落花神剑’数百年来一直与少年‘千夫指’,武当‘铁袖功’并为武林三大绝学。至家父一代,声誉更是如日中天,甚至隐隐有驾于两派之上之势。可是世上又有谁会相信,家父竟是丝毫不通武功。家父于武功尤其是剑法一道本是天分绝顶,可是就在他三岁那年一纸判决书却判定了他一生与武学绝缘。家父身患隐疾,若强行习武必将经脉俱断而死。可当年点苍剑派掌门人谢玄偶逢奇遇,得隐于山林的世外高人指点,自以为剑法大进,便公然向家父挑战。

“家父不忍眼见佚家数百年之声誉断在他的手上,虽明知有死无生,但仍旧毅然应战。洞庭湖一战,天下皆惊。‘落花神剑’也因此而成为武林之神话。谢玄与家父对立达三个时辰而绝不敢轻易出手。因为家父虽没有开始修炼佚家剑法,但内功心法,行功要诀莫不了然在胸。而‘落花神剑’最重剑的精神,剑的气势的蕴养——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以家父固虽不懂武功,却深得剑法中的神髓。出手前的势气更是绝无任何破绽可寻”。

我看见他眼角微暗了,知道是有了酒意。我叫小二再添二斤酒来,也拿着酒杯,默默的听着。

“可是就在谢玄弃剑服败之际,点苍门下忽然发出一支袖箭。要是换了别人,自是不屑一顾,可是丝毫不谙武功的父亲又怎避得过。家父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永远也不知道一个高手的寂寞是多么的可怕。’这话虽然不尽不实,可是也是为我佚家。

“家父去后,家母散尽家财,携我远遁山野,苦练‘落花神剑’,这样一直持续了五年。五年后,也就是五年前。家母也驾鹤西去,伤心之余,我便仗剑独闯点苍剑派。先前放暗器的那人是再也找不着了,然而我只是杀,一路直杀到点苍派总坛。至于有多少人死在我的剑下我已记不清了,单知道血已浸透了我的衣衫——哦,你这样看着我,是责我不该滥杀无辜么?但我那时就是这样。”

他又倒满了一杯酒,手扶着酒杯,静静地看着杯中激起的旋涡。

“那谢玄在这五年中果然剑法大进,甚至已可说是登峰造极,他虽然并没有出手,但是那一种绝代高手的气势却是掩不住的。当时他若出手,我的胜算最多在三四成之间。然而他始终只是盘膝坐着,单是睁开眼看了看我掌中兀自滴着血的剑,似乎笑了一下,又闭上了他的双目。‘你动手吧,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仍旧是那么安详,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一种白色的水帘从天窗直披到他的肩台,形成一种朦胧但却严实的光华。他的整个人也安详的独坐在光华的正中央。我想到道成肉身,肉身成道的道家境界。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境界吧。听说他早年本是武当修道之士,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逐出了师门。”

窗外簌簌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枝叶间直坠了下去。天空的铅色更浓,山雀唧唧的叫着,大概是黄昏将近。

“那一刻我的心乱极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一剑是刺,还是不刺。我的心里不禁暗暗地为他的风采肃然起敬。可是我又很知道,对敌人的崇拜就是先折自己的锐气。我想到父亲的死,母亲的先去,佚家的破灭。一瞬间怒气有占了上峰,我那一剑终于刺出。

“他仍是安详的闭着眼睛,血滴滴的落在那层光晕里,那光华也愈加浓了。一刹那间我竟茫茫然若有所失,五年来的辛酸苦辣,全都没在那一剑中,我竟生出脱离这尘世的念头。可是他却用最后一口气吩咐门下:‘任他下山,不得阻难’。”

他浓眉已经惨淡,似乎是醉了,但眼光却又消沉了下去。仿佛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从此失去,一去再不复返了。我微微的一声叹息,知道自己没有话可说。

“以后这五年你又是怎么过的呢?”我一面看着外面的纷雪,一面问。

“以后?——我不知道。我只是流浪,流浪在我所不知道的远方。我不知道我的前途有多远,然而我只是走。一直向前走。从前是这样,今后也如此。”

他仍是一杯接一杯在喝,似乎要在杯中找出一个真实来。

楼下的积雪已经很深了,天色已是黄昏,不远的地方燃起一堆篝火。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唱着:

“……旷野里,一个朦胧的家,有篝火燃烧的地方啊有烧酒羊肉的地方,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12-9 17:04:2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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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你的文章有笔力。还是希望多些首发。

文章评论共[4]个
风轻花落迟-评论

谢谢,我会的at:2005年12月09日 下午5:38

雪域飞鹰-评论

好不错的<<十年>>!欣赏了!at:2005年12月09日 下午5:58

馨馨-评论

好美丽的雪景!at:2005年12月09日 下午6:15

依寒-评论

呵呵,风哥哥终于露手了!! 好手!!加油!
  【幽然尘外 回复】:依依寒竹。。 [2005-12-9 20:53:01]
  【风轻花落迟 回复】:啊哈   这是很久以前的了,所以是再发啊 
还有啊   悠然你的马甲真多呢  [2005-12-10 12:44:54]at:2005年12月09日 晚上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