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了三年前的董颜，是在我桌上的相册中。很久违，他仍是那一身永远是黑色的大衣，沉静——或者不如说是颓唐的眼神，还有那一把他不忍释手的、同样是颓唐的小刀……

我还记得跟他初识的一幕，那是一个细雨的向晚，街上的足声早已冷清，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所有的店面都将关门了。我在即将拉下的门的缝隙间却发见了路灯下的他。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看见我，但他仍然只是仰首向天，用那一双饱含寂寞的眼凝视天外低垂的暮色。一任沥沥的细雨吹打在他的脸上，孤独、瘦削的身影肃立在灯光中。

他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但他的身上却散发出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倘使不去看他的脸，你便会觉得他是一个历经岁月波折的老人。我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我的双足竟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身体移到了他的面前。

“回家去吧，这里很冷。”我在不知所措中，怯懦的说。他猛的转眼看向我，我只觉心灵上如中了电击，砰砰的一阵乱跳。现在想来，那大概该是“杀气”一类的东西吧。待看清是我，他的目光缓和了些，同时放下按在衣下的手，我才发现他的黑衣之下居然藏着一把小刀。

沉默了好久，他才面无表情的说：“我没有家。”我以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客，心中不禁万分感伤起来。想到自己的不远万里，初到这个城市的情景。也想起郑愁予“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有寂寞含在眼里的旅客”的感慨和“有篝火燃烧的地方啊有烧酒羊肉的地方，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的嗟叹。

“以后你就在我的店中做店事吧。”我轻轻的一声叹息，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又是一阵沉默，说：“好。”我能感觉到他话中落魄王孙的辛酸。

从此他便在我的店中帮忙，他仍是不多说一句话，两个月后，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董颜，其他的仍然一无所知。他也不到别的地方走动，终日只在店中。发了工钱时，他便会要许多酒，在月下独自的喝着。——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一个细雨的向晚，正要关门时，却闯进几个浑身劲装的人。领头那人穿一身黑色的大衣，戴一副墨镜，嘴上叼一根烟。一进门，便找一个位置坐下，并示意其他几人守住门口，一脸怪笑的说：“我的来意想必已经不用多说了吧，我们是斧头帮的。最近兄弟们资金有些周转不过来，想向老板借一点钱，不知道老板愿不愿意啊？”他口中说着话，右手却已在黑衣下摸出一柄雪亮的斧头，“哐”的一声，将一张桌子生生劈成两半。

我强忍着心底的恐惧，示意董颜去取钱。谁知他却一动不动，只是冷冷的说：“凭什么要给你们钱？”我心中一惊，同时一阵后怕，不禁暗怪他的多事。果然，那领头的人又是一阵怪笑，说：“好，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突然一斧劈向董颜的脑袋。

我心中一阵冰凉，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听杀猪般的一声惨呼，我猛的睁开眼，却看见领头那人双手拼命捂着喉咙，眼睛痛苦的盯着董颜手中的小刀，那血还一滴一滴沿着刀尖往下坠。“董颜，你是董颜……”那领头人艰难的吐出最后一个声节，身体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眼中还残留着恐怖的神色。

其余几人呆了一呆，忽然大吼一声，手中的斧头纷纷砍向董颜。但他只是冷冷一笑，手中的小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华丽的弧线。朦胧间我看见一层白色的光晕从他的头上直披下去，越来越浓，越来越大，他的整个人都独立在那种神秘的光晕之中。那一刻，他已不再孤独。那一刻，他已不再寂寞。

几声惨叫，那几个执斧头的同时倒再地上，咽喉上多出一痕长长的红线。

董颜轻轻拭去小刀上的血迹，淡然向我说：“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吧？好，趁警察还没有赶到，我就告诉你。”

“我本是一个孤儿，从小跟师父一起长大。在我三岁那年，师父开始教我功夫。他希望我能做一个大侠，并且告诉我我的使命是锄强扶弱，除暴安良。几年前，我便孤身剿尽了黑道上势力最为庞大的斧头帮的主要力量，但我同时也受到警察的通缉和斧头帮残余势力的追杀。”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忽而有些悲凉了：

“我一路逃亡，几乎要落到行乞的地步。嗬，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作为在警察眼里居然跟那些杀人恶徒毫无二致。我三次被警察突袭，有一次双腿竟被子弹打穿。嗬，大侠，这就是大侠的命么？”

他的眼神很凄然，眼光也惨淡了下去，仿佛一下子又已苍老了十年。我在心底轻轻的一声叹息，默默地听着。耳听警笛在外面响起。

“我累了，困了，真的再懒于逃亡了。”——他看了一眼外面几个模糊而迅捷的身影——“何况这次，也未必真能够逃出去。我倦了。真的好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把小刀跟随了我这么多年，它也该累了吧？”

他轻抚着那柄小刀，突然狠狠向自己的咽喉插去。“不要。”我一声惊呼还没有出口，那柄小刀已经深深的插进了他的咽喉。他微微一笑，说：“我决不能让这些警察碰我一下，因为……因为我是大……”

……

他就这样走了，他的话中究竟又多少遗憾，我不知道。现在，又已是城市的向晚，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狠寂静。一种无形的阴影投在我的周围，使我感到不名的压抑和悲哀。我独坐在窗前的孤灯下，想：其实这个世上何曾有过救世主，何曾有过大侠，拯救人们的，一竟还是人们自己。

本文已被编辑[wintermorning]于2005-12-9　14:51:1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