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电话说他终究还是到砖厂做工去　了。　

“不好另找事做，在家也是闲着。”父亲的话语里透着几分得意，我心里却挺不是滋味。父亲今年五十六了，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土地有着深深的厌倦。他渴望着走出土地的那一天，却始终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即使是他在砖厂找到事做的现在。　

父亲做事的砖厂在离家十多里的小镇上。在电话里，父亲说他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担满缸的水，匆匆煮碗面吃，再赶十多里路，早上八点准时到厂里报到，干整天的活，天黑才又赶十多里路回家。母亲多病，家里需要他照顾。我免不了埋怨父亲不注意身体，却无奈于他的固执。何况，这一切又都是为我。为了我上学的开支，不喜欢土地的父亲又揽下了几亩别人丢下的地。现在，他又不顾母亲和我的反对，毅然每天往返于家里到砖厂的十多里路上。　

“这样就可以按时把生活费寄给你了”父亲显然心里很轻松，“一个月有将近三百块呢，在家也是闲着。”　

我不知道父亲在家是怎么个“闲”法。这几年，哥哥和我都不在家。又要做地又要照顾家里的他，明显苍老了许多。而现在，他又要到砖厂去做工……　

“好好读书，莫想家里。”　最后父亲重复着我耳熟能详的嘱咐，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泪光中，我分明看到了父亲那花白的头，那瘦弱而忙碌的身影。　

父亲不喜欢土地，不算个好农民。他地耕得不精细，田做得不规整，也不大会撒种。而且，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但父亲绝对是个勤苦人。多少年了，地里的耕种收割全靠他一人。活儿累了烦了，父亲就会抱怨，发脾气。这时，不善饮酒的他就会不顾一切地闷上几口，醉熏熏地睡倒，一觉醒来，又骂咧咧地到他不喜欢的地里去忙活。一闲下来，心里高兴了，父亲也会没大没小地同一帮孩子笑闹。孩子们都不怕他，甚至敢直呼他的名字。父亲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地同他们顽。　

不喜欢土地的父亲，却摆脱不了做庄稼人的命运。父亲没多少文化：十二岁才开始上学，十五岁又回家劳动，只学会了记帐和一些简单的字。本来是要学门手艺的，但接下来的大集体，“大锅饭”让父亲打消了念头。为了挣工分，父亲扛着锄头早出晚归，日子却是在懒散中度过的。在懒散中，父亲学会了出工不出力。也使得他地耕得不精细，田做得不规整，还不大会撒种。没文化，没手艺，父亲就不得不做庄稼人；农活做得不好，父亲就不得不比别人更忙更苦。然而，勤劳而没有坏习惯的父亲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好。父亲的不喜欢土地，大概正缘于此吧。　

别看父亲爱同孩子们一起玩，对我们兄弟几个却很严厉。我是父亲的幺儿，却没少挨他的打。父亲打人很凶。棍子、巴掌、脚……全是他教训我们的工具。他不会同我们讲道理，谁做错了，就都打一顿了事。小错轻打，大错重责。我们都害怕父亲，却也因此改掉了不少坏习惯。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已不曾打过我们了。我们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变老。习惯于让我们服从他的父亲，开始习惯于听从我们的主张。然而父亲依然严厉。　

由于父亲的严厉，我从小就缺乏同他的沟通。长大了，父亲在我眼里更多的只是供我读书的严厉的老头。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父亲为何一定要叫我读书考大学。看着其他与我同龄的人都在外打工，我觉得很自在，心里蠢蠢欲动，却屡被父亲阻止，因此就埋怨父亲太专制。　

除此之外，就是在平时，我也体会不到父亲更多的关爱。父亲从没给我买过零食，也没买过衣服，这些都是母亲的事。甚至在我生病的时候，父亲也只是请请医生，其余的就不怎么过问了，反正有母亲淘神。每次收假返校，母亲都有说不完的担心和嘱咐。父亲却总是催我赶快上路。送我上车之后，他也总是说：“好好读书，莫想家里。”好象他只会说这句话。我常为这些生父亲的气，但却不敢说出来。但后来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消除了对父亲的误解。　

那是高中的一个暑假。我突然病得厉害，需要住院。父亲主动表示要去护理。我却介于他平时的严厉，拒绝了。看得出父亲很失望，但我依然坚持。我治病的那家医院在绵阳，离家将近二百里。入院十多天后，不曾想从未到过绵阳的父亲居然找到医院来。那天太阳很毒，我正在病房里休息，忽然听到了父亲焦急的声音，他正在走廊里向护士打听我。我冲到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油汗的父亲，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眼里写满疲惫和担心。

我喉头一咽，叫了一声：

“爸——”他一怔，很快向我跑来。　

“你好些了吧？”父亲使劲抓住我的手臂。　

“好多了。”我用力抑制住满眶泪水。　

“那就好。”父亲松了一口气。末了又补充道：“你妈不放心，硬要我来看看。没事就好，家里事多，一会我还得回去。”　

“来都来了，呆一晚上嘛，你还没来过呢。”　

“要多花钱的”父亲迟疑着，“我还是回去好，出院时再来接你。”　

……

最后，　看着父亲消失在夏日午后刺目的阳光里，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出院后，父亲依然那么严厉，但我却不再有过埋怨。上大学了，我一年才回家一次。每次见到父亲，都觉得他更苍老了。父亲却不以为然，强调他依然能吃能喝也能做。这不，他又在砖厂里找到了一份工做。我该怎么感谢父亲呢？　

马上就是父亲生日了，好想回家看看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