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若有所为，胆子自然都会很大的

一　

金陵的会仙楼，是一栋坚固高大的巨大建筑，它建立在二层砖石台基，再在上层台基上立永定柱做平坐，平坐以上再建楼，所以虽是三层，却非常之高，而且宽敞开阔，很有气势。

会仙楼的附属建筑在后面一条巷道的尽头横折耸立。它的后门打开，正正的对着一条供商人小贩送食品和送货的小巷，一侧是会仙楼当正街的后墙，一侧是一堵长长的青砖高墙。这条青石板的窄巷，平时很少看见有人出入，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高墙的那面俱是深藏不露的巨宅豪户。

今天日出的时候，有人从会仙楼后门出来，走了不到丈余，突然发现一侧的青砖高墙面上，竟然有人用白灰十分写意的画了一个白衣秀士。画中的秀士似是在闲庭咏诗漫步，不过手里轻轻摇动的却不是纸扇，赫然是一条颜色浓淡分为三节的木棒。

画中人诡秘的微笑里，充满说不出的嚣张、霸道和理由当然。旁边有一行飞扬跋扈的行草赫然——楼中人，还我另一半黄金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魔教，光明清净智慧大力大明尊使者王三棒？这句话里又有什么神秘的含义呢？

本来寂静无人的长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瘦高的褐衣人，他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漫不经心的踱进来，然后走到画像前就静静站下，一动不动了。他的两条浓眉在眉心紧紧的打了个结，浓眉下一双细长的鹰眼炯炯发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幅画像上。

他甚至就是为了这幅画像才到这里来的。他的打扮装束和一个市井中碌碌奔忙的人别无二致，可是漫不经心的神态看起来却显得气度非凡，甚至可以称得上傲视王侯。

像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百无聊赖到随便会走进一条空空的小巷，来看一幅看似恶作剧的漫画的。

这本来确实很奇怪，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奇怪了。

这个人一出现，巷子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似乎本来在大街上游走叫卖的小商贩，都一条心的好像潮水一样，全都涌进了这条巷子。

最先走进来的是一个个子不足四尺，人和所挑的烧饼担子几乎一样高的矮个老人。

他似乎在巷子外面一直卖烧饼。那时，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卖饼的同行，花样繁多，但各卖各的，各具特色，如像火烧而食的，叫烧饼；水沦而食的，叫汤饼；笼蒸而食的，叫蒸饼；馒头叫笼饼……不过，现在，他们都一溜跟在后面，一边吆喝，一边鱼贯而入。

后面还有卖干果子的，卖酒的，卖香药果子的、卖豆腐脑的，卖云丝糖的，卖糖葫芦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一个接一个的走了进来。

更奇怪的是，一条雄纠纠的大汉，挑着个更为奇怪的担子走了进来。他的担子前面一头，一炉火烧得正旺，炉上的砂罐里热气腾腾，后面的一头除了有个绿纱柜子外，下面还有放瓷碗的抽屉，柜子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条幅：老羊煎点汤茶药，专辟风寒暑湿。

非常狭窄的小巷几乎被充塞得水泄不通。这里本来就不是集市，他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哪又会有谁会来向他们买东西吃？

奇怪的是，这些人虽然个个穿着打扮都像是十足的商贩，但除了中气比较十足的吆喝外，他们还个个眼中精光闪烁，两边的太阳穴高高突起，神态旁若无人，没有半分小商贩的巴结和萎缩。

显然，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小商贩，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而且，可以明显看出，他们互不相识而又互相戒备。

人人都想往前挤，等到离身形瘦高的褐衣人三丈开外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

褐衣人依然呆呆的望着墙上的图画，旁若无人。

“梅老三，看好没有？”身材高大的卖凉茶人忽然大声说：“看完了，也给俺太行一只虎看看如何？”

“你看就是，我能怎么办？”褐衣人头也不回，只是用一种低沉而平淡的声音说：“我就在这里，你要看自己过来罢。”

一声冷笑从太行一只虎背后传来，大汉转过头，却看不见这个人。

“得罪任何一个人，也许很难解决，但总比得罪所有的人好多了。”一个声音在人群里一会东，一会西飘来晃去的呻吟一般哼道：“一只虎也就是一只虎，没有听说过一只虎可以斗得过群狼的，何况这里也不是太行山。”

大汉伸直脖子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是谁。刚回头，却又听见一声冷笑。不过，他已经很快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事都会有出头人，也会有结果。但出头的人决不可能是他可以做的，他能看到结果就已经很不错了。刚才卖凉茶的选择就已经很突兀了，所以现在这次他应该低下头，和大家保持一致。

冷笑声再起，他果然就默不作声。看来做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也是需要具备一定的心机的，否则也就是一条早死早投胎的莽大虫而已。

“这么说，大家都不愿意过来看了，是不是？”布衣梅铁笛终于回过身来，面对众人，咧嘴一笑。

“洒家铁佛寺了空！洒家佛祖保佑，四大皆空，不贪财帛，看看又有何妨？”一个驼着背卖糖葫芦的人忽然站直身子，顺手一抹头上的破草帽。众人侧目，只见人群中赫然出现一个高人一头的大和尚。话音一落，他用手一撑手中插满糖葫芦的木耙，凌空一跃，双手箕张呈虎抓状，虎虎生风的向梅铁笛扑去。

梅铁笛冷冷一笑，双手迅速的从宽大的袖袍里抽出来，朝着大和尚扑过来的身影急速的挥动几下。和尚半空中的身形一滞，略一停顿，陡然后退，重重的跌回人群。

人群一阵骚乱。突地，和尚又虎吼一声，身子挺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半空里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然提住他的衣领，把他像拔葱一样拔了起来。谁也看不出来，莽和尚竟然有如此出类拔萃的轻功绝技。

就在此刻，人群里惊呼声四起。每个人这时都已经清清楚楚的看见，在和尚的后心和两肋的下，明晃晃的插着一把匕首、一柄短剑和一柄乌黑的尖锥，伤口的部位有鲜红的血急急涌流出来。很显然，这是和尚跌回人群后，在混乱中被人下了黑手。

人群轰然散开，人人都用脊背紧紧贴在两边冰冷的墙壁上。这时，每个人才吃惊的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孤身只影并不是最可怕的，人潮汹涌远比远离人群可怕多了，同时，一缕阳光就能把孤独赶走，但是四面涌来的人群，却是你手执神兵利刃也杀不尽的。

梅铁笛脸现怒容，两条浓眉下，细长的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他忽然声如闷雷的喝道：“各位都是为了黄金而来，但如果为了还没有影子的黄金而死，是不是也愿意呢？”

没有人吭气，却见人人眼光炯炯，目露贪婪。

梅铁笛喟然，提声说道：“此画乃魔教祸架江东之计，各位看了无益，不如一抹了之。”说完，他转过身子，挥动衣袖一拂，犹如利刃刀削，墙面之上的图形瞬间毫无踪迹。

每个人的呼吸声忍不住渐渐粗重，却依然没有人动弹。眼见图画已经不在，还是没有人自动散去。

梅铁笛昂首长啸，身形凭空冉冉升起，在清亮如鹤唳的啸声中，倏然掠上另一侧深宅大院的屋脊，在光天化日下昂然远去。

二　

个个一只手里捏着一个油炸果子，一只手提着一串糖葫芦，口里不停的嚼动着。黑亮的眼睛一转一转的，在街上来来去去的游荡了好久，直到日头当空，才慢吞吞的走近街角的一个卖卜摊子。

个个笑嘻嘻的用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皱皱的纸条，对卖卜的老头子说：“我朋友刘小三病了，他托人求了一签，签上面就写着这么几个字，请老先生帮忙看看如何？”

卜算的老者接过纸条，见上面草草写着四个字：“不堪回首”。老者抬起头，好好的盯了一眼个个，然后问：“你朋友叫刘小三？”

“是啊。”

“是哪一个刘小三呢？”

“就是东边来，西边走的刘快活，也叫刘小三的那个。”个个认真的回答道。

“哦。原来是他啊。那你要我帮你在这签里，看些什么呢？”

“想请老先生看看，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先生？”

“一个先生？找一个先生干什么呢？”老者似乎多余的问了一句。

“很紧急的，刘小三托我非找到这个先生不可。”

老者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个个半晌，终于枯枯的说道：“好罢。你自去会仙楼的后巷，走到最尽头，高声连喊三次：‘故国明月’，到时，自然会有人引领你去见先生的。”

个个随手摸出一点碎银两放在摊案上，拱手行礼，说：“多谢先生指点。”

随即转身慢慢走进人流。走出十几步后，他先停下来喝了一碗豆腐脑，又走了几步，他和擦肩而过的卖烧饼小贩买了一个烧饼，边吃边走。

个个走进会仙楼后巷的时候，墙面聚集着的那些人早已经散了，所以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他按卜者的指点，才喊完三声，就见会仙楼后门突然洞开，一个人影疾如飞鸟的扑了出来。

个个还来不及看清楚来人，就被那人伸手点了穴道，身子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地板上。他爬起身来，先拍拍身上的灰尘，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才慢吞吞回过身来，却见房间的一头，有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人凛凛站在雪白的墙壁下，用刀锋般的目光盯着他。

幽暗的房间，一个陌生的人对着自己露出锋利逼人的目光。一般的人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个个却是例外。他慢慢的走上前去，躬身一礼，道：“晚辈个个，受刘快活，刘小三的指点，前来拜见先生。”

中年人目光闪动，道：“个个？刘快活，刘小三是你什么人？”

个个道：“我是和他一起做差役的，我们是朋友，也是兄弟。”

中年人道：“是刘小三叫你来的？”

个个道：“是。”

中年人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个个道：“刘小三不知为什么突然下天牢了，托人告诉我去问卜处寻找指点，然后找先生救他脱离杀身之祸。”

中年人厉声道：“你凭什么认为他说的是真的？难道我不会杀你？”

个个道：“按朋友之言去做，理所应当，晚辈的性命何足惜哉！且不说现在晚辈不一定有性命之忧，就算是有，如果朋友能够脱离苦海，一命换一命也算是尽了朋友之义！”

中年人面色居然缓和了下来，道：“你年纪虽小，但不仅胆子不小，而且轻生死，重义气，将来一定也是一条好汉。”

个个道：“晚辈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以前曾经听一个先生对我说过，大丈夫但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一个人若有所为，胆子自然都会很大的。”

中年人道：“说得好。凭你这句话，我保证你一定能见到先生的。”

个个怔住，他原本以为这个很神秘，而且气派凌厉的中年人就是他所艰难寻找的先生！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