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记得篱笆下开遍了芬芳的栀子。
那一年,我十七岁。常常穿碎花的衫子。
2
黄昏的时候,爷爷从山上回来,会远远的就唤我,阿竹,阿竹。
有时我会故意不应,只是快乐的跑出去站在院外的桂花树下,然后咯咯的笑。阿黄,也会摇着尾巴在我身后不停的叫。阿黄是我十三岁那年,爷爷从路上捡回来的一条小黄狗。大多时候爷爷出门,都把它留在家中陪我。除非爷爷要去深山里。
每次,爷爷带着猎物回来,它就跑过去用嘴接住。一路欢奔回家。
这时,山雾便渐渐升起。月亮在山岗上轻轻的荡漾。我们披了一身的月色。
阿原也是爷爷从半路上捡回来的。那天山里的雾来得比其它时候早,而阿原,一身伤痕。几欲失命。当我与爷爷一起像包棕子一样包好他时。夜色已经在窗外无限漫延,灯光下,阿原对着我们虚弱的笑。眼睛漆黑,笑容温和,他说,你叫阿竹,是不是?
我轻轻地笑。爷爷沉默不语,然后点了杆烟。而他已在烟雾后疲惫的睡去。临睡前,他说他叫阿原。
院外的栀子散发出大片的清香,我出来把血水倒掉时,远远的山腰上有夜鸟在清澈的鸣叫。
3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一个月后,我们吃过晚饭坐在廊下剥玉米,我问阿原。他停下手,看着十步之遥的那丛栀子,一言不发。晚风里,栀子静静绽放。花瓣洁白芬芳。
但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没有再问,爷爷常说,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已的秘密。爷爷也没有问,他点了烟杆吸了一口,烟在四周散开,我忽然看不清爷爷与阿原的脸。
我们沉默不语的剥着玉米。然后,爷爷说,天暗了,都去歇息吧。并且转身走进屋子,我听到木门合闭的声音。轻微的,如同寂静午后偶然听到的布谷鸟叫。阿原也站起来走进他的屋子。爷爷房里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
我把玉米慢慢粒倒进竹箩里,沙沙,沙沙,像夜里落在芭蕉上的雨声。
爷爷叫我的时候,我正梦见自己从山顶上掉下来。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我知道接下来我会落在一片花丛里,然后,有一个女人来牵我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纤长,皮肤柔软,温暖,像那些芬芳的花瓣。但是,面目永远模糊。
这一个梦做了许多年,我从没有告诉过爷爷。
打开房门时,爷爷已一身装备站在临晨的院子里。阿黄在旁边来来回回的跑。爷爷慈爱地对着我笑。
阿竹,早饭热在锅里,你起来时再热一下。
知道了,爷爷。这次你要出门几天?
大概七八天。
爷爷,你带着阿黄吧。
不了,爷爷不去深山。
爷爷远去。我关上房门,屋里依然一片黑暗,窗户上映着树的影子,风吹过来,影影绰绰的动。
4
天气非常好。阳光照在树叶上,泄在石阶上,像流水。
坐在石阶上,我用手指在被树叶割碎的阳光上跳舞。阿黄倦在我身边,昏昏欲睡。
阿原的房门依然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于是起身,把爷爷与我的冬衣找出来,一件件晒在竹杆上,阳光更稠一些,我便摸到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温暖,是清爽的阳光味道。把脸靠在上面,闭上眼睛,慢慢地擦过去,梦里那双女人的手便温柔地伸过来,从我脸上抚过。
睁开眼睛,阿原站在我面前,静静地微笑。平整的短发,深灰的长衫,清瘦的面容,温和的眼睛。与爷爷看我时一样温暖。
看着阿原把早饭吃完。我收了碗筷拿进屋去,临到门边时忽然转头问他,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阿原静静地看着我,我亦永敢的迎着他的目光。
5
我自有记忆起便与爷爷一起住在这山上,却从来不知离家不远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幽深的山洞。当阿原带我来站在这遮蔽很好的洞口时,我惊觉的回望他。阿原温和的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进去你就知道了。
洞很深,也很黑。阿原说,来,牵着我的手。
他的手暖和温软,黑暗里我说,你的手很像我梦里常常见到的一双手。阿原停了一下。然后我说,那是一双女人的手。阿原忽然加快了步履,我的心不由加快。我们不再说话。
当耳边传来一片流水声时。阿原放开我的手说,小心站好,我们到了。我不安地说,我看不到东西。话音刚落,一小簇红光便亮起,阿原不知在什么地方找了一截蜡烛,拿在手上。灯火后是他温和的眼睛。心内渐渐平息下来。
于是我看到一块长长的木条,上面蒙着一块布,放在洞壁上一块凸出来的地方。阿原小心的取下来,扯掉布,我看到上面密密拉满细绳。在灯火里发出幽深的光。
放下蜡烛,阿原神情肃然。然后,盘膝而坐,把木条放在自已的腿上,我站在昏暗的灯火里看他用手指在那些细绳上低低滑过。于是我听到了这一辈子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一波又一波,仿若迎风而开的花朵。又恍然如山间流云。又或者是山涧的溪水。其实一切又都不是,我似乎又回到梦里,那双女人的手从花丛里穿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突然想哭。
直到声音嘎然而止。趁阿原不觉,用手偷偷地擦掉我脸上冰凉的东西。蜡烛也忽然熄灭,黑暗前我看到阿原的眼中落下一滴泪。缓缓地散在那些细绳上。
阿原说,这叫古筝。它曾属于一个女子。
黑暗如一块布兜头而落。阿原低低地叹息,她叫湫子。
(未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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