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境大多是黑白的,没有色彩。于是在醒着的时刻,我贪婪地吮吸颜色。对于食物的色泽,我也是讲究的,甚至超过了味道本身。我所从事的设计职业离不开颜色。公司楼下有几家画廊,闲散下来,我会乘扶梯下楼步入其中,享受视觉的盛宴。
或斑斓绚丽,或灰暗厚重,油画笔一笔一笔涂抹在画布上的颜色昭示着一种精神。在油画颜料特有的气味里,我温故着曾经沉醉在画布与素描纸上那些热烈的青春。
记得自己画第一张真正意义的画是在小学四年级市里组织的绘画竞赛上,我画了《松鹤图》。整整一宿,在铺开的宣纸上,我将毛笔蘸满了墨汁临摹一本日记的封皮。冬夜格外地寒凉,我单腿跪在方凳上,借着并不刺眼的白炽灯光,在一米见方的宣纸上小心翼翼地描绘。竟然得了三等奖,不过一个三等奖。谈不上天赋,有兴致而已。
初初接触素描,就爱极了黑白灰的表达。把洁白的素描纸固定在画架上,轻握着削好的铅笔在画纸上描点,定形,上调子,直到用单调的色彩明暗立体表现事物的质感。纯粹的快乐在四围如月光般安详地弥散。铅笔在手中反复拉出一根根细线,线集结成块面,绘画体逐渐清晰,仿佛捏制的陶土在火中淬炼成瓷的过程,孤独而奇妙。用画笔肢解生活,然后描绘最具震撼力的部分。绘画创作与别的创作相比,视觉更强烈,更直接。观赏者瞬间跌入画者通过有限的平面所呈现的延展的无限空间。有人说作画的过程异常地艰苦,我不以为然。在画布旁一连十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中间甚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其实,作画的人已然沉浸,热烈地投身一种自我倾倒,沉溺至疯狂。将沉淀过的激情用浓烈的颜色宣泄在画布上,酣畅淋漓,疯狂之后无比宁静。曾经遭遇一片金黄的田野,满世界的油菜花,风一吹,海浪一样朝远方翻卷,浩大而飘逸,我怔在田坎,许久的静默。邂逅一副美丽的油画也是如此。
在武汉的一间窄小的阁楼,对着班驳如藓的石灰墙面,我喝光了不计其数的纯净水,用炭铅在纯净的素描纸上留下了纷乱的思绪与挣扎。画画的人大都脏,削铅笔时跑入指甲的铅粉,挂在衣料上的绿漆铅笔屑,手掌在画纸沾上灰色的铅笔印。不及时洗净,就总是脏兮兮。若是水粉与油彩,会让衣服斑斓,日子一久,色泽沉淀,成一片污渍,总也洗不洁净。
我时常跑到楼下的面包店买几片吐司当晚餐。小店的营业员十八九岁,形容干净,少语。她几乎不问,就拿给我一包吐司,金黄的吐司放在我手心有时还带着余温。她系一件浅紫的围裙,戴一顶别致的白色针黹无沿帽,边缘缀一朵火红的小花。吐司吃得多,自然熟络起来,她让我唤她小月,全名反而不记得。逢上生意冷清,她会替我把吐司拿上楼,因为我老么忘记吃东西。除开不得已,我不愿下楼,可以足不出户在阁楼呆上一周。小月偶尔会停在我身旁看我画的素描,她身上总带着面包的香味,让我总错觉那些吐司是她亲手为自己烤制的。我甚至为她画过一张肖像,她在阁楼唯一的藤椅上,正襟危坐,细小的眉眼,洁净的脸庞有冬天特有暗红的冻痕,双手叠在膝盖上,两眼平视,样子肃然,让我捏铅笔的手微抖。凝固在炭铅笔下素净的肖像其实依旧不曾传达她的纯真,除了那一朵格外艳丽的小花。
她从椅子上立起行将僵硬的身子,走到我身后,捂住嘴,大呼大笑。分明喜极的样子,她一把抓过我卷好的肖像素描,转身跑下楼。有好些天,她拒绝收我买吐司的钱。
后来我搬离了阁楼,甚至离开了那个城市,再也没吃到过那样香软金黄的吐司。在颠沛流离的日子,我始终带着红色的油画笔,蘸着那些缤纷的颜色在可以找到的画布上涂抹,希冀描摹出每一个从身边滑过的斑斓的日子,编织一个璀璨夺目的梦境。
-全文完-
▷ 进入思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