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是的,该怎样去说那段悲惨的日子呢?
姑婆被两位太婆安排在了南山上的一座尼姑庵中,由一个与她们俩交情很好的师太照看。而大她十三岁的我的爷爷,则提了把大斧子跑到机场外转悠了好多天,希望砍掉几个美国兵的脑袋。我可怜的两位太婆,整天提心吊胆,羞愤交加,在太爷走了三个月里,先后也离开了人世。尼姑庵中的姑婆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因为爷爷怕她再出事,一直瞒着她。
第二年的大暑之时,我的姑婆在山上的尼姑庵中产下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都无从知道那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骇,因为孩子刚一出生,就被平时连鸡都不敢杀的姑婆塞到草木灰里。那个被姑婆称为孽种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连五分钟都没活到。师太说,当时姑婆疯了,她们几个人都拉不住。
那年的春节前夕,爷爷把枯瘦如柴、面容呆滞、立志要做尼姑的姑婆接回了家。而张家那边,也再无音信。于是,我们佟家,就多了一位曾经人见人爱而现在却痴痴傻傻的女人。虽说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语:宁给女子十个钱,不叫女子过个年。因为那是不吉利的象征,可爷爷怎忍心赶没人要的姑婆出去呢?于是,白天,傻姑婆就跟着我的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晚上,她就把那个让她付出全部真情的枕套拿出来,呆呆的、默默的流泪。
放心不下老妹子的爷爷,曾好几次的偷偷去打听张家的儿子,希望他能体恤姑婆,因为那毕竟不是她的错。直到有一天,他得到确切的消息,那人在城里已另娶新欢,他才作罢。于是,他又到处托人,为姑婆找个人家。然而,姑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的爷爷说:大哥,别赶我走。爷爷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忍再说什么,但他还是从老妹子那个整晚抚摸着的枕套上,看到了老妹子的心思:她还想着那个男人。唉!可怜的姑婆。
也许苍天真的有眼,就在爷爷真的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一封从南京城来的信给我们久已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原来那人新娶的夫人因生孩子难产而死,留下孩子无人照顾,于是他想接姑婆回去。爷爷说:那段日子,是姑婆最开心的日子。人也恢复了精神,她又拿起了针线,不过,她不再绣花,而是一双接一双的纳着鞋垫——给那个人。因为她知道那人路远,怕他把脚走痛。可当她纳到第九双的时候,传来了消息,南京解放了,他已随着机关离开南京,去了台湾。爷爷久久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婆,怕她承受不起。然而等不到那人的姑婆慢慢的好像也醒悟了过来,她把鞋垫给了我的爷爷,说:哥你垫着吧,我就这命,认了。谁让我是十月一的,鬼节的女人,没一个命好的。爷爷无法再说什么,号啕大哭。为这个苦命的妹子!从此谁也不敢给姑婆提说婚事。
我们这里解放后,我的叔父来到了人世,此时的姑婆早已立志不嫁,于是爷爷奶奶就将我的叔父送给了姑婆,让她后继有人。并在我家老屋旁另起新屋,让姑婆永留我家。
日子像流水般走过,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们家走进了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他带回了一只马缨花枕套,只是他的身边还多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姑婆默默的接过了那只枕套,把它锁在了柜子里。在那人走的时候,我却看见姑婆给他的包里放了好几双鞋垫。不知那是姑婆什么时候纳的,只是能看见那上面的颜色已不太新鲜了。
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心思,后来的姑婆是在惬意中度过的。叔父从小聪明好学,也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在外谋生。在那人走后不久,叔父就将从不愿离开家乡的姑婆接到城里去安享晚年。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孙子聪明,姑婆的晚年可谓幸福美满。爷爷临去世时,也笑问姑婆:傻妹子,谁说鬼节的女人命不好?就在孙子考上了全国的重点大学后,姑婆对叔父和婶婶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老梦见哥嫂叫她回去,(此时,我的爷爷已去世三年了)拧不过姑婆,叔父只好将她送回了老家,托我的父母照管。
人常说,人生都是一个圈,出生在几月,就会走在几月。不想这句话也应验在了姑婆的身上。十月一日,鬼过节。上午,姑婆和我的父亲来到了祖坟,一一烧过纸钱,还给自己的亲人们一一叮嘱:别舍不得花钱,有她送呢。然而就在下午,她突然坐在那里不能动了。她拒绝了大家送她去医院,平静的说:爹娘叫我去服侍他们呢,我也想我哥嫂了。然后,指挥着我的父亲,打开柜子,拿出了那对枕套。我曾听过关于那对枕套的故事,可就是不曾见过,那天,我才见到了:马缨花的花丝已不再是粉红的,白绒绒的。那叶子,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鲜活,有些地方显然已被磨得绒掉得班班驳驳。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令人羡慕的枕套了,可是我却知道,它不是被枕成这样的,是被日夜摸成这样的。泪,从我的眼里滚落下来,然而姑婆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涌上了少女般羞涩的笑容,让我的父亲给她装上枕芯。在大家的恸哭中,她枕着她青春的梦想,枕着她青春的爱情走了。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们:那种在我们家乡称之为马缨花的花,它的学名就叫合欢花!入药,可清火、明心、醒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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