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虫虫咬手手
一
当个个回到潮湿的小屋,就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纸随便的粘在门板边上。他取下来,在掌心摊平,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逗逗逗虫虫,虫虫咬手手,芝麻开口口。”
一阵冷风顺着走廊穿过,个个的眼睛没有从纸面上移开,却感觉到自己掌心在分泌冷汗。
黄昏。
潮湿发霉的小巷里,散发着大蒜和辣椒炒菜的香气,这里混合交织着老人的咒骂声、孩童的啼哭声、年轻夫妻的拌嘴声,和正街上流金溢彩,一片祥和的气氛截然不同。
个个喜欢这种味道和这种嘈杂。如同他喜欢山中飘浮的白云和斜坡上嫩绿清香的草地一样。因为正是这里的大蒜、辣椒和劣酒拯救了他几乎僵硬如野狗的生命,在他初到这个城市,沿街流浪,精疲力竭、垂垂欲死之际。
他感激这里的所有人,他愿意为他们付出自己的一切,即便是生命,因为正是这里的人给予他第二次生命。他一度打算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永远。可是,这里的人很明确的拒绝了他。
他们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故乡对他殷殷企盼的那个女孩子。最后,他们答应他,如果有需要,会让他报答一次的。
仅仅是一次。条件是,他必须无条件的报答他们。联络暗号就是:逗逗逗虫虫,虫虫咬手手,芝麻开口口。
他坚定的来了。在这个城市他已经孤独的太久了,他渴望友谊的召唤。他心里明白,为了回应这一次呼唤,只要不违背社会公理和江湖道义,即便是要他杀人,他也会马上冲上去的,虽然他一直很讨厌杀人的人。
真城的友谊可以拯救生命。难道个个竟然选择了一份要命的友谊?不过,即使是要命的友谊,个个已经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男儿一诺值千金。
个个在路边的一个面摊上要了一碗面,正吃着。脊背一紧,感到一道目光在身后注意着他。他握紧手中的竹筷,必要时,对付街上的无赖和混混,竹筷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
个个缓缓的回头,一看见那个人,他的呼吸就几乎停顿下来,一顶硕大的斗笠下面,是一个身材很枯瘦,随便穿着一件分不清本来颜色的长衫,足踩木履,一双近乎灰色的眼睛,冷冷淡淡的视线。
他看见过这种眼睛,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然后,正是这双看似很冷酷的眼睛把他领回阳光之下,赋予了他又一次的生命。
这个人的出现,面摊上和周围蹲着的几个闲人都自觉的远远离开,这一段的小巷两头,不约而同的出现了几个装束容貌都很平凡的人,若无其事的就隔断了来往交通。
这个人走过来,坐下。先要了一碗和个个一样用白菜煮的清汤面,挑了几根面慢慢送进嘴里,又低头慢慢的喝了一口汤,才微笑着慢慢的说:“真好吃。有时候,吃碗面也很不容易的。能吃,就多吃点。”
“这里的面就是好吃。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的。”个个灿烂的笑起来,显得很愉快。
那个人满意的点点头,直截了当的说:“我们需要你。”
“只要不违背道义,我愿意做一切,甚至付出生命。”个个肯定的说。
“我们需要黄金,”那人把手往周围一划,接着说:“这里的人一直生活得很艰难,但也活得很清白、很正直,因为他们除了会不顾一切的帮助比自己困难的人以外,从来不枉取别人的半分财物。你知道,他们一直很信任我,我必须报答他们的这种信任。”
“我知道。可是……”个个放下筷子,不自觉的摸摸自己的衣袋。
那人笑了,一双灰色的眼睛突然布满了灿烂的阳光:“我们需要很多的黄金。我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足够的黄金。我只是需要你的帮助。”
“你要我做什么呢?”个个问。
“铁猛伏法受拘,却拒绝说出历年枉取的财富所在,官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在他的住所里搜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我们知道,他必然还有一个隐秘的巢穴,他的残余手下依然守护着这批财富。现在,除了我们正在寻找外,据说官府和春花秋月楼也在插手。”
“我能做什么?”
“密切注意官府的动向,必要时还要放些假消息出去。”
“嗯。”
那人微微叹息,肃容对个个说:“谢谢你!”
“为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做一个正直、公平、诚实的人,所以你选择进了衙门,希望为正义和公理效命。这次的请求,有些为难你了。”
个个很感动,眼眶潮湿。因为那人不仅没有以救命之恩的口吻,居高临下的要求他必须回报;而是用商量的口气说明行动的原因,并能设身处地的洞察和理解他的心理矛盾。他相信,就是为了这份理解,他也愿意为这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仅仅因为这个人就是“权行州域,力折公侯”的江南民间任侠之首——布衣梅铁笛。
二
钟六先生斜靠在紫檀木塌上,身下铺陈着以紫绒为面作成的紫貂褥裘,榻边有一个紫檀木几,上面一个式样高古的酒樽里,斟满了甘冽扑鼻的清酒,旁边随便摊开着几页写满小字的纸,左侧有一个紫檀木架,上面横横的架着一柄古剑。一个童子在侧头焚香,一个童子低头信手拨动琴音。
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世道沧桑,他依然喜欢享受,喜欢春花秋月,喜欢华衣美酒,喜欢名马佳人。他虽然还保留着对生活细节的讲究和挑剔,但却学会了做每一件事情都经过精密的思考和计划,甚至不惜独自千里奔波,汗流浃背,亲力亲为的去查证某一件事情的细微枝节。
任何的懒惰和疏忽,将会导致一系列不可想象的灾难和痛苦。也只有经历了生活的苦难,你才会深思熟虑,行事稳重。帝王将相,士民贩夫,概不例外。
他又浅浅地啜了一口酒,目光深邃的思考着什么。
简竹一行牧马江南,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在各州县却加大了搜寻力度,各南唐遗族、名门的纷纷被三天两头的叨扰不已,怨声载道,纷纷暗中递传消息,要求旧主人出面化解这番劫难。
春花秋月楼主人公开现影江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都可以算是近百年来轰动江湖的大事,何况,自己的身份本身就已经够令人震惊的了。倘若出面,不仅朝廷出动铁骑,再次蹂躏江南的镇压能够师出有名,而且江南一带曾经被深受压制的魔教各派,也将会暂时转移目前对朝廷的仇恨,视春花秋月楼为自己最大的死敌,对春花秋月楼进行不择一切手段的残酷报复。
这一招确实外表平淡,内蕴辛辣。他的目的,明显的不是在于侦缉春花秋月楼的所在,而是在于逼自己公开出面,亮相江湖,树敌于黑白两道。
本来,他已经卖了个人情给简竹,助他一举破了曹大将军被谋杀案,以为简竹会见好就收,回朝赴命。但,简竹依然故我的呆在江南不动,虽然没有正面采取行动,但暗地里侦骑四处,频繁活动。冰冷而迅速的手段,充分显示了,不管是任何情况,他都决不会放弃目的的。
可见这个人虽然年轻,却意志坚定,阴鹫沉猛,行动果绝,是个极不好惹的人。
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暗战。尽力挫伤简竹的锐气,让他知难而退。就算不能将他一举逐出江南,也要力保相安无事的局面。
现在的难题是:简竹公然宣称,铁捕总留下一笔数目巨大的黄金,就藏匿在金陵城某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有神秘的杀手守卫,而且这些人可能与春花秋月楼有关。不过,朝廷已决定,无论何人发现这些财富所在,均可以和官府平分这些黄金。
一时间,金陵城里,明里暗里汇聚了无数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好手,数目惊人的黄金和春花秋月楼这样的字眼和不同方言的、明语、暗语的称呼,充斥着全城所有每一寸能站住一个人的角落。
这一次悬赏是完全公开的,有心争雄的人固然可以登堂入室,呼啸来去,暗中想解决恩怨的人,也都隐身遁形的挤在平凡的人流里看热闹。其中不乏能在闹市杀人于瞬息间的、江湖中待价而沽的刺客杀手。
在刀光剑影的惊天波涛里,春花秋月楼无疑是一叶孤独漂流的小舟。
“先生要去哪里?外面风雨甚急,君子岂可轻易出行?”一袭春杉娉婷的少女刚进来,却见钟六起身欲行,疾疾劝慰道。
“我准备去见一个人。”钟六先生微笑道:“金陵城中,纵天下高手云集,狼巡豹隐,虎视眈眈,却何足道哉!但有一个人,我神交已久,不得不去一见。”
“目前城中,熙熙攘攘俱为利来之鼠辈,哪还有什么人物,值得先生不顾风雨如晦,孤身前访,非一见不可?”少女微微一皱眉头。
“此人乃当世大丈夫,虎躯南来不易,但我可断定他绝非贪图小利之辈。”
“先生已有决定,娉儿不敢多言。只是先生出行,自当小心珍重才是。”少女顺手取过古剑,挂在钟六的腰际,细细束得停当,温婉低语道:“倘若先生与朋友相见融洽,说不定春花秋月楼经历此番惊涛骇浪的危难时刻,又多了一条浆楫。”
钟六淡淡一笑,出门自去。
三
衙门。花园。
泉石潺潺,一汪池水里微波悠扬,点点红鱼逐水争食来去。旁边站着静心观赏的简竹和刘豪。
“那日听公子说,曾在旧档案里看见过,有铁猛兄长在前朝做巡捕的记录,我去查了一遍,却怎么找不到呢?”刘豪突然问道。
“是吗?”简竹一脸迷惘,想了想,看着皱眉头的刘豪,淡淡笑道:“我是曾经看过的。也许是很久以前看过的,接到这个案子后,这段文字自然而然的又浮现在脑海里。你知道我历来过目不忘。也许,时间太久,忘了在哪一个卷宗里看过了。嗯,最近看你很累的样子,怎么了?”
“如今金陵城里豪士云集,每天的治安防备,都让我如履薄冰。”刘豪不无顾虑的说。
“刘大人顾虑太甚!在我眼中,却只有三个人。”简竹顺手把食物洒入池中,兴致勃勃的看着鱼儿吃食。
“哪三个人?”
“春花秋月楼楼主、三秦王平和布衣梅铁笛。”简竹清晰的说道。
“如果全力对付这三个人了,其他的人怎么办?”刘豪担心的问。
“其他的人最多就是些贪吃的虫儿。可惜,这次他们错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手。”
“虫虫咬手手。”
那么,倒霉的当然是虫了。不是么?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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