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很多年前,我看过一篇名为《老鼠》的小说,因被一名评论家看中,写了一篇鉴赏文章,发表出来。不料被作者看到,认为此文章的观点完全违背了他的写作的本意,因此又写了一篇反驳的文章与评论家商榷,评论家又写了一篇文章与作者商榷。于是乎,一篇文章,在作者与评论家之间打了几个回合,最终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此事若放在今天,大有炒作之嫌。但当时的人们大概是没有此类概念的,商榷就是商榷,绝无他意。但其中所包含的有关文学欣赏的问题,却值得我们深思。
文学欣赏绝不是文本(作品)对欣赏主体(读者)的单向作用,也不是文本的内容简单灌注,而是发生在文本和读者之间的积极的关联中。一部好的作品,所包含的信息量是极其巨大的。我们常说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代接受美学关于文学作品的效用是作品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观点,已为大家理解和接纳。生活的复杂多变,细密纷繁以及有序无序使作者和观者都会产生多种多样的生活体验。因此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将自己的这种体验带入写作过程或阅读过程之中。而一部伟大的作品,往往会因为被现实中的世人不理解而忽视,因此,常会出现身前藉藉无名,死后洛阳纸贵的情况。这其实就是文本和主体之间不能互动而产生的悲哀。
我自十月份进入烟雨以来,很荣幸地认为了几位文友。以我的拙眼看来,都是高出我的才华横溢之辈,有时闲时聊天,总是哀叹自己的文字被人误解。还有血气方刚的,骂起编辑来,说编辑的评论完全阉割了自己文字的本义。其实大可不必,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在我看来,有评论总比没评论好,批评多总比表扬多好。因为有评论和有批评都是文本与主体的互动的表现,最起码你的文字是被人认真看了的,凭这一点,就该心存感激。
在文学欣赏中,参与意识是人们由欣赏客体召唤起的一种积极的心理活动。一篇文字,以其独创的内容或形式取得它的独立的存在价值,它矢向人好奇驱力源,调动欣赏者审美探究的积极性,从而入其“境”,见其“人”,知其“事”,明其“理”,参入其中,与作者同喜同悲,同欢同苦。所以,欣赏过程是读者的一个再创造过程,这种再创造的过程中,必然要掺杂读者本人的生活体验及审美习惯,呈现出因人而异的多样结果,从而出现欣赏者的体验与作者的创作本意相左甚至背道而驰的情况,而这一点在现代诗的欣赏中,尤为突出。
我有一位写诗的朋友,写的网络诗很受人欢迎,人气颇高。诗后面的跟帖也是一大串,他却深感孤独,认为真正看得懂他的诗的,寥寥几人而已。我不是诗人,不懂诗人的悲哀,但是以我乐观主义的态度看来,大可不必如此消沉。且不说网络创作和传媒创作的异同,做网络创作的,大部分是因为本身的爱好而自娱自乐,能被人认同更好,不能被人认同,看到自己的文字在电脑上被人阅读也是一种享受。单说说在这种欣赏过程中,欣赏客体的反激之效。
所谓欣赏客体的反激,指的是欣赏客体将自己的审美观反激到欣赏文本上的一种心理活动。清代王夫之从读者的角度提出:“读古人文字,认心入古文中,则得其精髓;若以古人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则所谓道听而途说者耳。”所谓的“心入”,也就是说要参入其中。但读者是多种多样的,参入的结果必然是异彩纷呈。因为欣赏者的能动作用,表现在将文本所提示的内容,经过联想和想象演化成新的意象。窃以为,一个宽容的作者,应该是可以容纳进各种不同的反馈意见的。至于碰到一个能真正理解你写作意图的朋友,就可会心一笑,意会于心,勿需言传了。若再交上几个比自己学问高的人,更是人生一快事,不枉在网中沉浮了。
在这里我想举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来说说文学欣赏中的主客体关系。以及欣赏客体反激所带给主体文本的变动。唐代诗人王驾曾写过一首七绝《雨睛》,全诗如下: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里花。
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以我生吞活剥似的读书方式,我是不会知道有这么一首诗的,我知道这首诗全是因为王安石。王安石因为喜欢这首诗,将此诗改动后收入他的《临川集》,他的改诗为:
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这诗被王安石改动了七字,“雨前”改为“雨来”,“初见”改为“未见”,“兼无”改为“全无”,“蛱蝶”改为“蜂蝶”,“飞来过”改为“纷纷过”,“应疑”改为“却疑”,此诗一改,意趣大变,可以说是完全两个立意了。王驾是暗寓愁人伤春易逝之旨,而王安石则隐含世态炎凉之意。王驾将“雨前”和“雨后”对比,是一种时间上的推移,雨季之长,由此可知,蛱蝶飞来又飞去,只是此处无春,邻家也无春,给人一种春光易逝的伤感。而王安石则将“雨来”与“雨后”对比,改“应疑”为“却疑”,寄寓着对趋炎附势者的讽刺。后人认为王安石的改诗比原诗立意要高,大为推崇。但总有不服气的,认为王安石的立意虽高,但还是不如前诗,认为他为了逼出后面的寓意,将“雨前”改为“雨来”,不及原作对比鲜明,且“雨来未见花间蕊”,则花尚未含苞,又哪里来的“雨后全无叶底花”。既然尚未有花,则蜂蝶到别家寻花,也就无可厚非,且花未吐蕾,雨后便落,有点不合自然规律,如果以王驾诗立意,原作就好,如果以王安石诗立意,则应改为: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里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一首诗,由原作者作出,却被读的人改出三个模样来。这就是欣赏客体的反激作用。古人作诗,用语极为精练,寥寥数字,却能翻出万千景象。但总的来说,立意还是新晰可见的。纵观我们的现代诗,因为社会生活比古时复杂的缘故,诗所包含的容量也跟着复杂得多。写诗的人,又总爱灵活地转变自己的参照构架,于是,就形成了作品的“多义性”,意象的叠加和跳跃,更使得欣赏者目不暇接,产生一种“醉眼复朦胧”的模糊体验。而这种模糊的体验又很难用推理性的语言加以陈述,只能也借助于模糊语言,即我们所常说的“意会”来欣赏。
意会,在文学欣赏中常会发生,发生频率最高的地方,莫过于诗歌了。要想给它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很难,大概永远的只能“意会”了。
诗是语言的艺术,“诗人必须为创造语言而有所冒险,——如采珠者之为了采摘珍珠而挣扎在海藻的纠缠里,深沉到万丈的海底”(艾青语),而这种冒险表现在诗歌上就是打破原有的语言构架,而形成一种“诗的语言”,通过这种诗的语言来突出丰富的意象,从而揭示各种意象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但这是这种创作方式,给欣赏的人带来了一种目迷五色的意境,要想还原,不得不依靠自己原有的生活经验以及现有的各种知识,这样就会产生“诗的歧义”。还原程度高的,自然会得到作者的赞许,形成一种默契,达到一种一颦,一笑,一颔首,一凝眸便能互通心曲的,高度简洁而双十分睿智的“心语”,即“意会神交”了。就象前文所说的那首诗,虽然旨意不同,但写者有心,读者有意,也算是一种“默契”,于双方,岂不快哉!
网上发文,不过一业余爱好,更兼有滋养心灵,获得知识之效,一篇文章出来,和者如云,能找出一二意气相同者出来,是人生一大妙。不能找,能让你的文字在别人心中做出别样的文章出来,也是人生一大妙,何必定要死求知音?殊不知,能放开心胸,就是最大的知音。所谓“意会神交,反激之功”,一切乐趣,尽在其中。
-全文完-
▷ 进入吟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