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钱能做什么?放在现在扔在地上也没人捡,给孩子花还嫌少,一元钱只是比五毛大一点的票面。但就为这一元钱让我后悔内疚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那一元钱是金贵的,可以买两百颗糖,让你甜腻成一个糖人。五分钱一份的菜够你吃一个多星期,可以买一个漂亮的塑料文具盒,而我就为了这文具盒的诱惑愧疚了这么久。
那时我刚上初一,在学校住校,清早我从上铺下来时一脚就踩到了一元钱,那时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我觉得脚下就是一个金矿,它吸着我的脚,拉扯着我的手和心。寝室里的人洗脸的洗脸,刷牙的刷牙,没人留意我也没人注意它。我惴惴不安迅速地拾起钱放在口袋里,怀着要蹦出来的一颗心去了水池边。等我回来时,寝室里已经炸开锅了,下铺的秋莲说她丢了一元钱,急得想哭。我用手死死地捏着那一元钱,手心里汗津津的。正犹豫着是不是还给她,可她急得骂起人来,说肯定是有人偷了她的钱,自己不会丢的一定有人存心偷走了。这下子这钱到成了烫手的山药,我还她不是,拿着难受。秋莲瞪着每一个人,寝室里八个女生都躲开她的视线,好像八个人都是小偷,而我更是脸红心跳。秋莲骂骂咧咧气冲冲地出去报告老师了。这下子我更不敢有还钱的心,怕越描越黑说不明白。
过了些天我大着胆子去买了一个文具盒,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粉红色的盒面,上面有一只大尾巴的松鼠,那尾巴毛茸茸眼睛亮晶晶的,盒边有块磁铁,每次关上时都清脆地“啪”地响一声。这么漂亮的文具盒我不敢拿出来炫耀,总是让它安静地躺在课桌里,我更怕看秋莲那羡慕的眼神。秋莲和我都住在果园,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一同回家,而发生拾钱事件后,我总是躲着她,不和她说话故意拖延时间不和她一同走。一元钱折磨得我坐立不安,还差点失去这好朋友,好几次我都想还她一元钱,要么把这文具盒还她也好,但直到毕业分开,我搬家离开也没说出口。
秋莲去了省城上中专,我就近上了幼师,毕业后我去了幼儿园,而秋莲分在了司法局穿上了那威严的制服。我们偶尔见面,谈各自的感情经历,谈让人烦恼的人事关系,而那一元钱在这时显得那么微乎其微。秋莲一次次失恋,我看见她痛苦万分,她让我保存着她的恋爱日记,每晚我都在字里行间中感受他们的相知相守和分离。在我快结婚时秋莲不知去了何处,从此失去了消息。而每次花一元钱时我都会想起她丢钱时眼泪汪汪的样子,秋莲就在这小面值的钱里时常让我想起,让我牵挂。
今天,太阳格外红火,好像季节乱了方寸一下子跳过了冬季,瞬间进入明媚的春天似的。早餐时我掏出一元钱买了一张豆皮,我顿时有一种迫切的心愿,想马上知道秋莲的下落,想知道她的近况。我依稀记得秋莲曾带我去过她的新家,好像在市郊,如果市郊变化不大,我相信凭记忆一定能找到。于是约上两个要好的女友,一起去寻访她的娘家,秋莲会嫁到哪呢?
那条杉树土路,哦,是这。路面还是那些碎石子,记得秋莲骑车带我来时就是这样凹凸不平。一大片的果树前有一排整齐的房子,秋莲家就在这一幢。那天来时,秋莲家门前有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了灯笼似的红柿子。可是现在树叶快落完了,树上光秃秃的,只剩下桔子树上还有许多青绿的树叶,哪种树是柿子树呢?一排人家全大开着门,而屋里却不见人,好不容易有个掉了牙的老太太坐在门前晒太阳,而无论我怎么大声说话她也只是摇头。我只好一户户凭记忆去找,一会看看屋里的摆设,一会看看门前的树,一晃十多年了,我还能记得多少?
我难免有些失望,只怕今得不到秋莲的消息了。快走到尽头时,我看见一幢灰头土脸的楼房里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她正闭目养神。我端详了一会,惊喜地大叫:“秋莲妈,您是秋莲妈吧?”胖妇人抬眼看我,不知这惊喜异常的人是谁。我忙说:“我是玲儿啊,黄师傅的女儿,和你家秋莲一起长大的。”我突然想起胖大妈的姓了,说:“您是何阿姨,张伯不在家么?秋莲嫁到哪去了?”何姨总算想起我是谁了,拉着我的手哈哈笑着说:“哦,长酒窝的玲儿,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你父母还好吧?哥哥弟弟还好吧?我家秋莲苦呢,老得不成样了,不能和你们几个比啊。秋莲离我这四里地,在家里种果树,今天她家里一老公公去世了,忙得不可开交呢。”我顾不了这些,忙让阿姨找出秋莲的电话,我见不到她人,听听她声音也好啊。
拨通她电话,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口普通话问:“喂,找谁呀?”我愣了一会问:“是秋莲的电话吗?我是她同学,你把电话给她好吗?”男人说:“对不起,我在外面买东西,一会回家让她和你联系好吗?”我忙应着行啊,你一到家就让她打我电话,我等着。我怀着疑问的心情问秋莲妈:“秋莲学的是法律,怎么种起果树了?她不是在司法部门干得好好的吗?”秋莲妈说:“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非要出去打工,认识了现在这女婿,这女婿家里负担可重了,家里老就有五个,女婿又是独子。我家秋莲是小时候享尽了福啊,现在受苦呢。去年死了一公爹,今天又死了一佬爹,家里还剩下一个婆母,两个佬太,秋莲公爹去世家里老人要照应,田要人种,这才回家的。这两年田里活种,而劳力又少,秋莲一下子就老多了,哪有你们这光鲜啊,哎,命啊!”说着说着我电话响了。
“喂,你是哪个啊?”秋莲问。我说:“我是玲儿啊,在你娘家呢,你能抽空来一下吗?我想看看你。”秋莲的笑声很爽朗:“呵呵,我老得掉渣呢,有什么好看的。你声音怎么还那么娇嫩呢,还是那么开朗,好吧,我就来。”另两个同学都说秋莲读书最多了,嘴又能说会道的,不干律师亏了。秋莲妈说我家丫头笨呢,不过心好,几个老人照顾得周到,从没种过地的人把地啊树啊都弄得熟络,就像一个常年种地的老把式,人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到什么地就该怎么活。只听得助力车的响声,我忙跑出去。是秋莲来了。
她一身灰暗无光的衣服,手上可能是写包袱后留下的墨水印,黑黝黝的脸上皱纹一道一道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一双手干裂得像老树皮。我一把抱住她说:“好久不见了,要不是还记得你妈妈家,我怎么能找到你呢?”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为这久别重逢,为秋莲的苦,为一个女人要撑起这个家。秋莲,曾经那个谈笑风生的秋莲呢?那豪爽厉害的秋莲呢?我找不到她的影子,同学们都说变了,变得不认识她了。而我觉得她不会变,一来她心情不好,二来分别得太久她不知说什么好,等些日子见得多了,那个爱笑爱说的秋莲还是会回来的。
我们似乎要把这分别十多年的话全说完,把各自的经历和家庭都尽快地告知对方。可惜秋莲不能久留,告别了秋莲妈,秋莲推着助力车边走边说:“丧事办完后老公就要走了,过些天我还要整枝,家里没人能帮我,十多亩地要在大雪来临前弄完的,你们没事就去我家吧,我做柴火锅巴饭你们吃。”那个成天拿着书本的秋莲去哪了?但她活得充实,累点苦点她有着收获的喜悦,她有着自己的一方田地,有远方的牵挂有那几个需要爱护的老人。
直到回家儿子问我:“你把一元钱的事告诉你同学了吗?”我才想起忘了最重要的事,我不知秋莲丢了一元钱吃了多久没有菜的白米饭,不知她难过了多久。可现在还她一元钱还有意义吗?要还她的是一颗满是愧疚的心!一元钱的重负我背得够久够累了,下次去她家时我会站在她的土地上说:“秋莲,对不起,我要放下背了二十五年的包袱,而你就是帮我取下包袱的人。”
土地是厚实博大的,它广阔的胸襟能包容一切,而秋莲在土地的熏陶下也是博大无私的,相信她会让我一身轻松。高空中有一辆滑翔机“噏噏噏”地叫着,彩色的大伞,那坐在白云间的人,他身轻如燕自由地在蓝天中翱翔。而我有一天也会这样轻松自在,我会在春满花开时在秋莲的果园里翩翩起舞,让飘落的花瓣来洗涤我的灵魂,让我的心灵得到净化而不留一丝污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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