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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赵氏孤儿》随笔圆月弯弓

发表于-2005年11月29日 上午10:07评论-1条

1、赵氏孤儿

他完全有理由被视为赵氏家族的灾星,恰如公孙杵臼所唱:“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缢死在冷宫。哪里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他乃是为复仇而生的。为了这颗复仇的火种,义士们前仆后继,或为义而惨死,或为义而偷生。“义人见仇敌遭报就欢喜,要在恶人的血中洗脚。”(《圣经·诗篇》)他果真能如公孙杵臼所期盼的那样“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得早。”二十年后他果真能奉上屠岸贾的黑血给韩厥、程婴、公孙杵臼当洗脚水么?

家族冤魂的眼睛和义士英灵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没权利有任何闪失。他须抛却一切幻想,把一切于斗争无用的情感全部排除,只剩下一个神圣的情感——复仇,冷静的无情的复仇。“吾神已寂,歌在坟墓中。惟吾神灵,已嗅血腥,一嗷而起,有如血蝠,欲人血也。渴血渴血,复仇复仇!”

被屠岸贾收为义子的他,二十年后能做到像一名复仇使者一样冷静地举起复仇的屠刀么?以屠岸贾为首的势力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岂是单枪匹马的孤儿能料理得了的呢?

元刊本《赵氏孤儿》写至程婴说孤处戛然而止,留给观众更多的思考空间,这在中国传统戏剧环境中无疑是具有超前眼光的。到此为止的结束恰恰是几百年后莎剧《哈姆莱特》的开端。两部伟大的戏剧作品由此得到了有机的承接。

2、程婴

他是个小人物,整个剧中他贯穿始终却无一句唱词。一出场他便道出了自己的小人物身份:“元是个草泽医人。”赵家于他也有许多恩泽,“蒙他(赵朔)十分优待,与常人不同。”转瞬间,赵家遭男,“满门良贱”被“诛尽戮绝”,他并没有做出灵辄、提弥明那样的义举。他甚至为自己的苟活拍额庆幸:“幸得家属上无有我的名字。

他只是为囚在府中的晋室公主(赵朔之妻)尽力做着一个小人物所能做的事。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赵氏孤儿除国蠹雪冤仇的事业中肩负何等的使命。他不曾对自己不抱有做什么大事的信心,他只空空担心赵氏孤儿“出不得屠贼之手”,一场“枉然”。重担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不期然压上了他的肩头。公主“遇急思亲戚,临危托故人”,以尊贵的皇室贵族之膝向卑微的草泽医人跪求:“你则可怜见俺赵家三百口,都在这孩子身上哩!”“你怎生将这个孩儿掩藏出去,久后成人长大,与他赵氏报仇。”

程婴在此时坦露了多心、迟疑、懦弱的小人物性格。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并对公主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贾得知,问你要赵氏孤儿,你说道,我与了程婴也……”他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或是思虑这娇弱的女人如何耐得住屠贼的逼问。公主于是“罢,罢,罢”自缢而死。公主之死,一者为信,取信于程婴,打消其疑虑:“罢,罢,罢,我教你去的放心”;一者为义:“他父亲身在刀头死,罢,罢,罢,为母的也相随一命亡!”

程婴自是悔之无及,公主既然以性命相抵,他自然也只得以性命相担了。他将孤儿藏于药箱,“心下自裁划,赵家门户实堪哀;只要你出得九重帅府连环寨,便是脱却天罗地网灾。”

他幸而遇得为他与孤儿放行的义士韩厥,却又以他的多疑多心多言与三去三返恼煞了性情刚烈的韩厥。韩厥怒道:“你既没有包身胆,谁招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这仍不能使得程婴防下心去:“我若出的这府门去,你报与屠岸贾知道……”

这着实将韩厥逼入了绝境,非死无以明志了。

细细思来,在险恶的社会环境,在奸佞当道强者为王的乱世,一个小人物若不“委曲”又何以“求全”呢?正是几十年的底层生涯,历练了程婴的人生智慧,使得他通晓人性的复杂与多变。他审慎的性格使他具备了护孤养孤的条件。清末戊戌六君子之谭嗣同率性轻信了袁世凯的慷慨陈词,转瞬间换来血流满地横尸荒野。当时慷慨衬词的袁世凯眼中的“义”字怕是不输于韩厥的吧?

韩厥这个单纯刚烈的军汉,恐怕没有读过《论语》、《孟子》,亦不晓得“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以取义者也”之类的微言大义。但他用一腔热血阐释了“信”、“义”的内涵。“程婴,你好去的不放心也!”此乃信。“敢猜得我调假不成真,哪知蕙叹惜芝焚。”此乃义。

继公主之死,韩厥的死,使程婴放下了心,亦痛下了决心,他要以自身性命和亲生儿子的性命来换取赵氏孤儿的性命了。

他由一名懦弱多心疑虑重重的小人物变成一名思维缜密考虑周全的大义士。

历史的进程有时是由大人物来决策的,然而最终的承担者与决策者是最底层的群体。韩厥、杵臼为义而死,程婴为义而生。他负载着巨大的痛苦,谨慎地抚养着孤儿,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3、公孙杵臼

清末戊戌变法中谭嗣同本可逃生,却毅然选择了赴死。他对梁启超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

在颠倒混乱腐朽溃败的清末,谭嗣同无疑是忠义的化身。美学家高尔泰对戊戌变法的评价颇为冷静客观:“‘历历维新梦,分明白日中。’这件事有点悲壮,有点残酷。但也有点荒唐可笑,有点令人忧伤。一个泱泱亿万苍生的命运,竟然要由小小一个特权集团内部斗争,幕后交易的谁胜谁负来决定,岂不既可悲又可笑?”即使如此,谭嗣同身上所散发出的光芒仍要在历史的天空中划出一条亘古不灭的光线。他明知“可不为”而为之,甘做公孙杵臼,单这份精神与气节足可令天下苍生仰目

维新变法的进展颇似《赵氏孤儿》剧情的前三节,而且角色兼备:屠岸贾——慈禧、袁世凯、荣禄,程婴——康有为、梁启超,公孙杵臼——谭嗣同(六君子),赵氏孤儿——光绪帝。然而在现实面前,这些力图变革图强的时代精英没有扮演好各自的角色,甚至完全走向了反面,朽败却险恶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击溃了。“我自横刀朝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去者未能保护好圣主,留者横尸荒野被湮没于凄凄荒草,年轻的圣主被软禁在无人顾及的角落郁郁而终。

剧情大多要照顾人心所向,现实却终归是现实。但精神、气节毕竟是人类永恒的东西,人们也因此记住了文天祥,记住了谭嗣同,及至当今诸多女性还撰文“要嫁就嫁谭嗣同”。公孙杵臼的角色不是谁都能扮演得了的,连“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义士公孙杵臼他自己也差点没能“熬的住这三推六问”,被“打的来不知一个颠倒”,最后“撞阶基身死”,才算做了个“有始有终”。

韩厥、公孙杵臼又如何料得赵氏孤儿定能“重掌三军,拿住贼臣,粉首碎身,报答亡魂”呢?支撑着他们为这不可知的未来舍身赴死的便是儒家的人生哲学生死观念。他们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以极端的方式将“信”、“义”演绎得淋漓尽致。

文天祥被囚三年,元朝百般诱降,他毫不动摇,最后就义时,在衣带中留下这几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气。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义士们以自身的言行乃至生命诠释了忠、信、节、仁的内涵,他们真正做到了“庶几无愧”,成为历史天空上的恒星。

虽然有点悲壮,有点残酷。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11-29 13:51:3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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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帘外落花点评:

为什么义士一定要悲壮,爱情一定要凄凉,这个世界难道只能是把人性撕裂后才能警醒!为什么很多事情可以做好的,偏偏要付出生命与战争才能换来?也许该很多人从你的文章里想想了。

文章评论共[1]个
木子西-评论

英雄在一个时代就有一个时代的解释和看法。忍义礼智信,那个时代都不能缺的。at:2005年11月29日 下午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