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10月17日，文学巨匠巴金在上海逝世。一段时间，纪念这位世纪老人的文章成为报纸关注的热点。也许年代的关系，我更多是从巴老的文字中体会。以前，只看过他的小说《家》《春》《秋》。一本《随想录》摆在眼前的时候，内心一阵喜悦。这本破旧的，由三联书店1987年出版的书，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沾满了灰尘。泛黄的纸张，穿过岁月，穿过尘烟，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苍桑。

斯人已去，星光永恒。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用血和泪凝结出《随想录》，“一个人总要说真话”的人格魅力，永远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二）

卢梭在《忏悔录》中宣言：“我现在要做的一个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luo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但是，两百年后，巴老，一个从文革走出来的老人做到了。一百五十篇组成的《随想录》，一字一血，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反思、解剖自己。“我因为自己受了骗，出了丑，倒反而敢于挺起胸来独立思考，讲一点心里的老实话”，“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只想怎样保全自己……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早已把真话丢到脑后，我想的只是自己要活下去”……这样的忏悔在整本《随想录》中随处可见，正是在这种精神炼狱中用灵魂发出的声音，无数次感动了我。

鲁迅说：“我是一条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一本《随想录》，在我看来，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忏悔录，更是一个民族的忏悔录，这样的目的，是避免再重走“文化大革命”的浩劫。

（三）

荣格说，文学的价值在于对集体潜意识的碰撞。然而，并非所有的人对巴老的这本《随想录》持宽容的态度，这不仅在《随想录》发表的时候，甚至在今天，有人称之为“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加以讽刺，我认为这是站不住脚的。我们看一部作品，首先应该了解作者写作的背景，不然任何的割裂都是错误的。1978年12月，巴老开始动笔写《随想录》，当时的环境，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思想混乱，“伤痕文学”占据了文化的主流，甚至有人认为，“文化大革命”的伤疤不应该拿出来。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偶尔能从父母的片言碎语中了解，然而对于没有亲身经历，没有深受其害的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是无法从历史教科书上理解的。巴老“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把心赤luo裸地掏了出来。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对自己”的说真话自我忏悔自我解剖的精神是可贵的。《我和文学》一文中巴老说：“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步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努力，它们都是我最大的敌人。”“我自己仿佛受了催眠一样变得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做严肃、正确。”“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我想，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是艺术的良心，这一点，巴老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巴老在《随想录》中的独立思考，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贯穿于《随想录》的每一个角落，处处透出一份睿智。行文中巴老重新审视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一个又一个精神自责，反复鞭挞自己的灵魂，提出了诸多至今看来仍不乏生命力的思想命题。巴老超越个人苦难的诉说，提出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人都应反思自己的责任。他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自我解剖。他的这一观点，他表现出来的忏悔意识，引起我对这位老作家无限佩服与感动。

我们知道，在市场经济下谈论道德，就好像和一个聋子在说话。有人认为道德是一个虚伪的东西，因而一些人认为《随想录》只是停留在对“文革”的道德反思的层面而怀疑其价值。事实上，作为一个作家，道德人格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准则，道德往往是决定知识分子乃至所有人做出各种表现的至关重要的因素。而巴老晚年是真诚地拥有美好的道德的，他以自己十几年来的亲身体验，向人们表达着一个做人最基本的道理：讲真话。

（四）

中国人一向不喜欢认错，总是有千百个理由证明不是自己的错，所以对于不光彩的事，认为应该遮住，而不是让它在太阳底下暴露。我们一直强调要“求真务实”，但我们的求真在哪里，务实在哪里？其实我们更多是流于表面，流于喊着口号，而口号上的泛滥成灾又遮住了我们的眼睛，以为一切都是美好的。因而，《随想录》的意义就更加突出了。而面对这一笔宝贵的财富，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并且思考如何继承这笔财富，这才是巴老留给我们的现实意义。

虽然巴老在《随想录》中的表述比较直白，缺乏理论色彩，成为有人说的“忽略了文学技巧”“文法上不通畅”。但我们看到巴老所提出来的命题分明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和历史分量。“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面对“中国思想界仍处在徘徊、迟疑的阶段，起伏不定、忽紧忽松的局势，使许多人无所适从，往往以缄口不语而为上策。但巴金没有沉默。他坚持发出自己的声音。”因而冯骥才说：“巴金给我们一个完整的人格和水晶般透明的心灵，他从不囿于一己的悲欢，而把大地的苦乐看得至高无上；他对善恶之间的界限毫不含糊；勇敢地面对生活，也勇敢地面对自己。他用了整整一个世纪，才完成了这样的一个品格。”王蒙说“一颗巨星陨落了，一面旗帜倒掉了。”一面旗帜虽然倒了，但在我心中，天空一颗“巴金星”仍然照耀着我们前行。“愿听逆耳之言，不作违心之论。”巴老永远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2005/11/17于13#514室作2005/11/28修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