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秋意阑珊时,总有候鸟的身影划过湛蓝天宇。连同阵阵悲鸣,一起被大山送远。
然后,冬天来了。无声无息,又不容置疑。
广袤的黑土地开始素面朝天,大山也卸去平日里峥嵘的繁华,银装素裹。那种纯净与安详,是比博大更广阔的深沉,比优美更精致的细腻。尽管如此,你却找不到历史的印记,寻不着诗人的芳泽。为它作传吟咏的,是春融了,冬又落的白雪。年复一年,单调地书写树木生长的年轮。
孩子们开始隆重地盼着过年。其实是年头到年尾地盼着,因为过年时有新衣,还有许多好吃的。也热闹。
然而,冬天的日子并不好打发。太阳很晚才肯露脸儿,和煦的目光慵懒地垂落在大山里,闲闲散散地,比猫冬的人们还没有聊赖。半下午时,也不知对面的山下有什么好东西,斜阳甚至没有半点儿留恋地,急急奔去了,抛下一个漫长的夜。冷冷,寂寂。无休止般难熬。有月亮时,雪地里绽放出银辉一片,虽清冽,却也梦幻般美丽。月亮缺席的夜晚,漫无边际的黑暗,犹如一股诡谲的恶势力,阴险地控制着大山。散落在深山里的稀疏人家,一盏一盏昏黄的灯相继亮起,微微弱弱,在苍劲的寒风中有些摇曳。好似有仙人曾在此对弈,终又飘然而去,留下一幅残局。零零落落。也乱。不多时,这些寥落的棋子又一盏一盏地灭了,大山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恶意的风,贴着窗角呼号,狡猾地从未封严的窗缝里钻进来。
也许是小时候听多了鬼怪故事,也许是大山过于空旷沉寂,使我对漆黑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有时,半夜醒来,总觉得窗外有什么声响,屋顶有怪异的影子。不由得屏气凝神,直听到东屋父亲的鼾声,才安下心来,复又沉沉睡去。
那一年年关将近,母亲做晚饭时发现酱油瓶空了,嘱我去买。食杂店离家有一段距离。路上空无一人,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已没了白日里的趣味儿和韵律美,直搅得我心慌。树影憧憧,也失了月夜的朦胧和婆娑,越发可疑起来。偏偏那时,不知谁家的狗儿不识相地乱叫了几声,把我强作的镇定击个粉碎。于是我拔腿就跑。没跑多久,一声扑通紧接着一声哐当:我摔倒了,酱油瓶破了。赶紧爬起来,又委屈,又气恼。正盘算着如何向母亲交差,一幕景象跃入眼帘。我忽然就站住了。那实在是我粗莽童年见过的最诗情画意的场景,以致方才还充斥脑海的“大毛猴儿”、“白胡子老头儿”等等狰狞形象瞬间褪去。星星点点的棋子般的人家里,有一户格外显眼。那一家室外天线杆上,高高地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红彤彤的,在那些昏黄的灯光里,像皇后般美丽,妖娆。
现在南方古城小镇见得多了,不觉得什么,甚至还有一丝香艳的,淫*的感觉。然而当时,大山虽丰饶却难掩塞外关山的苍凉,和那个万劫之后空缺年代里人们想像力的贫瘠。那只散发着迷人光晕,迷人色彩的灯笼,霎那间占据了我整个心灵。甚至,为了那只灯笼的绚烂和美丽,我可以放弃所有。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
回到家,我对母亲说摔了跟头,瓶子碎了。母亲问我是不是害怕了。我小声嘟囔着路太滑。我知道,害怕是一种多么没出息的表现。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黑暗又是难以克服的恐惧。何况我那个怯懦的童年。
晚饭,我们就吃着没有酱油的白菜粉条,难看极了。我依然在想着那只红灯笼。在苍茫穹庐下熠熠生辉的红灯笼。饭后,瞅见父亲的脸色还不算严肃,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艳玲家挂了一只灯笼,可好看了……”。父亲没反应。我又鼓着勇气央求:“咱家也买一个呗?”父亲只说:“那有啥用?费电。”那一刻,我又委屈极了,也气恼极了。一个终日做着文学梦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比周扒皮还可恶。我扭身就走了,怕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下来。
想要一只红灯笼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而我没有丝毫能力去博取那片刻的妖娆。已近除夕,早有等不及的孩子将鞭炮、烟花拿出来过瘾。我因为那只灯笼,连看烟花的兴致都减弱了。第二天,父亲问我,怎么不多买点儿鞭炮。(我曾私下里跟母亲嘀咕,父亲那么鼓励我们姐妹俩买鞭炮,一定与南方人的“迷信”有关,好在我也乐得看烟花。)然而大人那若无其事的神情更让我耿耿于怀。于是我阴阳怪气地回答:那有啥用呀?噼里啪啦一阵儿,不就没了?母亲在一旁哈哈大笑。
除夕那天,母亲忙着准备年夜饭,父亲却神神秘秘地,不知在鼓弄什么。凑过去一看,只见父亲把几截蜡头放在一起融化,然后穿上新捻的线绳,做了几根细细的小蜡烛。正不知何意,父亲拿了盒火柴,示意我跟他出去。在柴垛上,父亲提了一个东西下来。拿到屋里后一看,是一个比罐头瓶稍大些的冰块儿,用细铁丝儿穿着拴在小木棍上,中间有一个圆柱形的孔。父亲把刚做好的那根小蜡烛放进去,点燃,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冰灯就呈现在我面前。我看呆了。好像幸福来得太快,我还未来得及准备,它便将我撞个措手不及。
拎着那盏小冰灯在大门口转了一圈儿。烛光在冰壁的折射下七彩迷离,微光四溢。那又是一种不同的美丽。水灵通透,超凡脱俗,似乎更匹配茫茫雪原和漠漠山野。兀自沉浸了一会儿,看小蜡已经矮了一点儿,我赶忙吹灭了蜡烛。父亲问我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我说要留着元宵节时再用。
元宵节也是个热闹的节日。按习俗,男女老少都要去松花江上滚冰,去掉一年的晦气。小一点儿的孩子象征性地在附近的小河上滚滚就算了,依然是剑哥照顾我们。剑哥是李娘的大儿子。那一晚,我比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还骄傲。伙伴们争着从我手里借过小冰灯,轮流提着。我的小冰灯,照亮了沉睡小河上的厚厚积雪,也照亮了我们稚嫩容颜上简单的快乐,给了我们一个美好忘情的夜晚。
天太冷,也玩儿累了。我跟剑哥去他家取暖。进屋后,我把小冰灯放在锅台上,围着火炉烤手。一会儿李娘回来了,拉我进屋,拿出好多吃的。李娘也是从关里过来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年糕点心。我边看电视,边吃得忘乎所以。待要回家时,我想起那盏小冰灯。跑到厨房去提。提起来的,只有那根木棍,和系在上面的光秃秃的铁丝儿。小冰灯已经面目全非,萎靡地坐在一滩水上。我又惊呆了。那一刻,我又惭愧,又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哭,明明是我负了小冰灯。但我仍然哭得伤心透顶,绝望极了。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那种戏剧性的变迁于一颗小小的心灵来说,无异于人生离合的大喜大悲。所以我有足够的理由伤心,绝望,哭得昏天黑地。李娘一看这阵势,赶忙哄我:不哭不哭,大过年的,多不吉利!然后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狠狠地骂了剑哥一顿。后来装了一大盆丸子、枣糕,让剑哥送我回家。
路上,我依然泪水滂沱。周围不时地有烟花冲向夜空,照亮了大山的执著。我又看到了那只红彤彤的灯笼,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成一团红色的光影。那盏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小冰灯,再也回不来了。想着我曾经热烈追求过的,曾经深切爱慕过的,曾经离我那么近,近到可以坐拥一切,又离我那么远,远得无力追寻的事物,我忽然生出一种对人生,对大山,对所有的一切,在模糊意识下怎么也捋不清的悲凉。
那夜,我长大了。
也再没有要求过什么。曾有一盏小冰灯,和一只红彤彤的灯笼,照亮过我八岁的心灵。那就足够了。
现在,我置身于江南晚秋。还不觉冷,天却像模像样地早早就黑了。回家时街灯闪烁,归人如织,每一个都行色匆匆。而我不紧不慢,心不在焉。看着越来越高的楼层一点一点地灯火通明,我忽然明白了,在这个烦嚣城市燎亮的夜,并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起。
于是,我更加怀念起点亮过我依稀童年的,那盏灯。
-全文完-
▷ 进入雪孩子的夏天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