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生活本身比书籍的世界要丰富多了,如果读书幽闭了我的内心,真的不如没有书。
个体生命的局限性,是人们选择阅读的原动力。人的心灵,是开在路口的客栈,谁愿进来谁进来。这种对事物的多相性、多样性追求,才使生命绚烂激越起来。所以,读书应该使心灵达到更开阔、更开朗的境界,营造一种无限的容量,即保持一种能随时接受新事物的敏感。
而这种敏感却在不少读书人那里悄然丢失了。
何以至此?盖因在长期的读书生活中过于眷恋一种思想,导致思维方式的僵化。把书籍伦理当成了现实的生活伦理。书斋环境,甜蜜地培植了阅读者的生命惰性。读书的功利性追求,使读书人根本地忽视了阅读过程中应享有的乐趣。
于是,在这暗淡的读书生活面前,根本的选择,就是抛掉书本,到远离书斋的旷野,去倾听风声。
纪德说:“抛掉我的书吧,不要在这本书中寻求满足;也不要以为别人能帮你找到这种念头,这是你的奇耻大辱:假如我为你找到食品,你会反而不饿了;假如我为你铺好床铺,你会反而不困了……去寻找你独特的生活方式吧,别人能做得跟你同样好的事情,你就不必去做;别人能写出跟你同样好的文章,你就不必去写。凡是你感到自身独具、别处皆无的东西,才值得你眷恋。啊!要急切而又耐心地塑造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无法替代的人。”
这里的含义是深刻的,因为,选择就意味着放弃。对一种思想的眷恋,就意味着对其它思想的放弃。而这其它的思想却是大量的,往往比你眷恋的更有价值,更可取。因此智性的读书人,应该像智慧的爱者不贪恋女色一样,对思想也不要拘泥于一时的占有。同时,对已有思想的迷执,正是独立思考能力丧失的前提,也正是独创价值消亡的深层根源。如果这还不能让读书人醒悟,主张文化霸权的人,往往是读书人这一事实,也应让偏执的阅读者警醒了。
不用讳言,读书人是对书籍伦理有过分嗜好的人。所谓书籍伦理,就是书本中的道德原则和价值观念。所以,读书人与市井人的分径之处,在于读书人对事物的判断,有形而上的既定判断;而在市井人那里,除了生存的智慧,不再有别的智慧。因此,.在突发的生活事件面前,普通人往往有比读书人更灵活的“应变”能力,他们生活得更灵动、更有生气、也更有力量。
有人间纪德:“伦理能增加你的乐趣吗?”
“不能,”纪德回答说:“只会证明我的乐趣是正当的。”
那么,书籍伦理的直接作用,就是使人长期处在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考虑之中,犹豫踯躅,弄得精疲力尽,最后确信,只有干脆一动不动,才不会犯错误。
在生存原则是首要的原则、甚至是惟一的原则的现实面前,在不容分说的生活洪流面前,书籍伦理显得多么苍白,书生的面孔显得多么多余。他们是孱头,而不是强者,他们是最先倒下的人。
书本把他们害了!
再说读书人拥以自负的书斋。
书斋就像读书人封闭的窝、关闭的门。发黄的书页遮挡了读书人的目光,使他忘记了门外的原野也正为他敞开着更为博大的胸怀;被书香麻痹了的心灵,只能无力地做一番纸上的畅想和幢憬。正像生活在幸福家庭的人,幽禁于妻子、孩子一样,读书人把他工作之外的最美好了部分被幽禁于书本。也正像家庭把伟岸的丈夫奴役为庸夫,书本把智者奴役成腐儒。腐儒是什么?是与自然、社会和生气格格不入的边缘人,是离开书本就不能发出生命之音的人。 纪德说:“我憎恶家园、家庭,我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我主持正义的东西。”
所以,读书人有理由憎恶书斋,幽闭了生命的处所,疏离了社稷民生的所在,非但倾听不到生命受到生活的撞击而发出的人性的呐喊,更不会听到正义的讼辞。
走出书斋吧。
美的东西一旦超过了我们的渴求,就弱化在我们心中的价值;过于餍饱的阅读,会淡化读书的生命乐趣。我们应该时常到市井上走走,仅是因为,生活的给予与教化大于书本,也因为对书本的暂时疏离,会找回久已不尝的对阅读的“饥饿感”——因为饥饿,才有渴望,才有被满足之后的酣畅醉意。
倘若你稍稍离开,
我的爱会像
你我之间的空气一样膨胀。
倘若你远远地离去
你会同山、同水、
同隔开我们的城市一起
把你爱恋。
倘若你远远地、远远地离去,
一直走到地平线的尽头,
那么,你的侧影会印上太阳、
月亮和蓝蓝的半爿天穹。
书籍,正是读书人之所爱;对书的迷恋也如少年的爱情。疏离,正是爱的深切。到了这般天地,书才真正融入读书人的生命之中;读书生活已远离了功利,成为一种天伦之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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