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魔。

在夜晚，只要我一闭上眼，就会出现外婆那张腊黄的脸，那双混浊的瞪得大大的眼睛，那张怎样合也不拢的嘴。嘴里那曾经是外婆下半生赖以咀嚼的小半颗门牙，依然没有脱落。身子并像一般人说的那样死后会僵直，而是有一条腿有点卷曲着，灰白的头发有些乱，头上戴着的是母亲给她买的褐色的帽子。

我是在给她盖上掩土布的时候,才看到她的面容。这是我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

后来姐姐说，那帽子并不是绵质的，埋在地里十年也化不烂。

当哥哥告诉我外婆过身的消息时，我还在一千公里以外的珠三角上着班。

我急急的赶上了傍晚的汽车，劳顿了十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回到了曾埋下无数梦想的大山，踏上了我曾无数次走过的鹅卵石小路，回到了曾留下多少欢乐的老屋。

只是，以往曾经坐在大门前等我回去的拄着拐杖的佝偻的身影呢？我那每次出门都千叮咛万嘱咐的苍老的声音呢？

我回来看到的，曾经是她铺床的位置上,已是一副漆着大红的棺木，一盏青灯闪着昏暗的光。燃在前面的香,青烟在枭枭的升着。整个屋子都是香的味道。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句古话叫“不见棺材不晓得眼泪重”了。

我缓缓跪下，眼泪随着我膝头的着地，也跟着跌坠到地。

外婆，我终于回来看你了，我这一走，已整整六年。六年哪。。。。。。有多少事情，在这六年里发生了？有多少生命在这六年里诞生，又有多少人，在这六年里静悄悄的离开了我们？

生究竟是怎样的绚丽，死又是怎样的悲哀？

外婆，你那双我抹了几次都没合上的眼，是还在期盼着我们的归来吧？只是，现在我们都在你的身边了，你的双眼为什么还是瞪得大大的？按古人的说法，放下银子，嘴巴就会闭上了，可是，我已放了两枚银币了，你的嘴巴却还是张得大大的？是想告诉我们，你还有很多话要对你的女儿，对你的外孙说么？外婆，你的女儿---我母亲，也回来了，你看到了么？黄泉路上，你是否走得安心了？

又或者，你死不瞑目，是因为不能原谅那些你生，你养，你带大的儿女儿孙们，在你病倒的一年整里都没有回去看过你一眼，也没有一声问候捎过回去？

我敬我爱的姥姥，不孝孙儿回来了，哭跪了在你的面前，请你睁开眼，再看一看我们吧，请你，再开口说一句话吧！！！！

泪光中浮现你挑着半夜起床做好的米糕，翻越了半天的山路，走到我家门口时，累得坐在门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浮现你深夜不眠和母亲一起为我们姐妹缝补磨破的衣裳，浮现你挑着两半桶肥料，巍巍颤颤走在田梗上，为我家种下青菜，浇上营养！！！！！！浮现你偷偷的塞给我钱要我去交学费又轻轻的吩咐别让我的母亲知道！母亲因为心脏不太好，对我们，你兼顾了我母亲的职责！

姥姥啊，这辈子，除了我母亲，就你最疼爱我们姐妹几个了，

可是，姥姥，我们为你，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流。

母亲在另一个城市里养着病，在听到消息的前几天，还打了电话跟我叨唠，天气变冷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换床褥，有没有人为她穿衣裳。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对我说，姥姥肯定会在这个冬天冷死的！肯定熬不过这个年关了！因为行动不便，不能下床，吃喝拉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位置！

母亲无数次的打过电话给我,诉说过姥姥的病情。说姥姥把她给姥姥的新衣服,一件件的撕烂,扔到屋外,每次要吃要喝要拉的时候,是用唱山歌的形式来告诉她的儿子们,甚至不止一次的挣扎下床要去祠堂去睡。有时候大人一不注意，她就半爬半走的到了半路去了，然后被儿子们拉了回头。儿子们骂她,说她神经失常了,谁都不认得,但是当大人们训斥她为什么要回祠堂去,她又以清晰得出奇的语气告诉人们:她有一对可怜的没娘孙子,住在祠堂隔壁!她的父亲南下打工了,她要回去做饭给他们吃!

母亲有一次帮她洗澡的时候,曾问过她,为什么要拉屎拉尿的时候不叫人来扶她去马桶拉,姥姥恨恨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叫谁?叫鬼么？鬼来帮你?!帮她擦身的时候,姥姥死劲的掐着母亲的小腿,掐得青紫青紫。还一个劲的说,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你要在这里过夜!直到母亲答应她，她才松手。知母莫若女,母亲知道姥姥有很多话要和她说,但是,却无法再说出口了,所以,只有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的女儿,她心里多苦，她的处境是如何的说不出口！曾经是怎样含辛茹苦的养大的一群儿女，到头来，自己要人伺候的时候，竟然没有人送上一口水！没有人喂她一口饭！

一次听到母亲说起姥姥是这样的情形的时候,我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姥姥不是精神失常,不是老年痴呆症,而是年迈的老人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儿孙的不孝!也用这种方式来引起儿孙的注意!

母亲每每和我说起姥姥的时候,神情就会暗下来。她知道姥姥说的,是实情。姥姥有儿子,有孙子,但是每天每顿,都只是半碗饭,没有水,没有粥。因为只能把大小便拉在床上,后辈们怕天天要帮她洗身洗床,所以,没有给过一口水给她喝。因为病情日趋严重,饭也只能用手抓着来吃,米饭会洒一床都是了。但是,也从来不会有人会去喂她吃一口饭,为她送上一口水。

母亲第一次回去看她的时候，她已是病了几个月了。那几个月里，她连谁都不认得了。连吃饭也不会。但是母亲一步踏进她的厅里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喊了声“女啊”就哇哇的哭开了。

一屋子的人神情错愕。不是痴呆了么？不是神志不清了么？为什么，她可以一眼就认出她的爱女？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女婿？

谁说她不是扮的疯扮的傻？

她为什么要扮？只有女儿才最知母亲的心！所以，她才会对着她的女儿哭！哭诉她的委屈，哭诉她的苦！

我以为，祥林嫂只会在鲁迅笔下的年代才有，没想到，现在却在我的亲人的身上，真真切切的演绎着！

诺大的灵堂，只有我一个人在为她添香烛，烧冥钱。夜很深，很凉，应该差不多是凌晨两点了吧？白天还是热得只穿短袖的气温，傍晚的时候，刮起了山风。随着夜越来越深，凉意更是侵肤蚀骨。漆着大红的长生前，烛光在摇曳着，奔流着白色的泪。我默默地烧着冥钱，添着香。

灵堂外面，是法师和她的儿孙们正在替她超渡亡灵。

姥姥，黄泉路上，你走得很不甘，对么？姥姥，你有太多的心愿未了，我知道，你有太多放不下心的事情了。

小舅的两个没娘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小舅在广州打工---扫街，留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有一餐没有顿的过着日子。而且年长的不懂事，专门做小摸小偷的事情。姥姥你最恨的，就是这些歪门旁道，不务正业。两个孩子，眼看着就要走邪路了。

所以，你死不瞑目。

你唯一的爱女---我的母亲，心脏不好，还生下一窝儿女，因此落下一身病。在你逐渐老去的后半生里，她很少回来看望你。在你病倒的一年里，也勉强支撑着回来看过你一两次。我知道你不是怪她不回来看你，你是担心她的身体，她的健康，你担心她因为不能回来看你而自责，难过，伤心。你想叫她不要这样难过的，是不？你爱她，超过爱自己的生命，你怎会舍得她因你而这样自责，难过？

但我母亲，终究是会自责，会难过，因此，病情又会加重。你甚至在咽气前一刻，还在盼望着能再看上她一眼，还能跟她说上一阵子母女之间的知心话。可是，这终究成了遗憾。

所以，你死不瞑目。

你在生前，曾说过要死在祠堂，因为只有这样，到了九泉，祖宗才不会责怪她，因为，在神志近乎混乱的时候，还记得要回祠堂，挣扎着要回祠堂。但最终，你是死在了新屋里，你还是没能把自己的神纸牌，摆上了列祖列宗的后面。

所以，你死不瞑目。

我的好姥姥，不孝的外孙女回来了，在你病倒的一年时，没能及时的回来看上你一眼，没有在你还看得见，听到到的时候回来伺候过你一杯水一口饭，现在，就让我静静的陪着你，烧大把大把的钱财给你，让你口渴的时候，不至于没钱买水喝，没钱买饭吃；就让我燃点了一支又一支的蜡烛给你，好让你在黄泉路上，有光明指引着你，走向另一座殿堂吧！

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份迟到的孝心！

我跟着出殡的队伍，急急的跟着灵枢走不凹凸不平的山路。灵枢上盖着大红的毛毯。风吹得很烈，雨下得很急！没想到干旱了几个月后下的第一场雨，竟然是在姥姥出殡的时候！

姥姥，天也在为你哭泣吗？天也在替难过吗！我的姥姥！

在姥姥下葬的地方，我轻轻的抓了一把黄土，轻轻的撒在姥姥墓穴里。从此，阴阳永隔，生死永诀。多少痛心多少悔恨，随着这黄土的轻轻一撒，陪伴着姥姥，永久的埋在了这座大山里。

姥姥下葬的地方，是家门口对面的那座山。那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看到她勤耕苦种了一辈子的山岭，看到她的子孙后代，子子辈辈的，沿着她走出来的足迹，一路延伸下去。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1-25　21:53:04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