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朦,雪飘不止。
建康府府衙之内,知府李定转入内院,尚不及换下官服,突闻窗外一片扑簌簌响动。开窗视之,见一只灰白信鸽落在窗台之上,不禁面色大变,急伸手捉住,从鸽爪上取下一个小物件,却是一柄寸余长的小刀,由刀身形状比例看来,依稀便是胡天明那柄金刀的模样!不同处在于此刀颜色朱红,视之诡异可怖!
李定心下一寒,如临大敌,额角立时冒出豆大汗珠。慌忙走入内室之中,脱下官服,换上一身劲装,刹时由一位方正威严的官员变身为一个干净利落的江湖汉子!又自壁上摘下一柄刀,匆匆在腰间悬系停当,立于室中呆怔半晌,面上露出万千不舍之态,片刻之后,黯然自梨木暗柜中捧出一个方形包袱,以颤巍巍的双手缓缓解开,赫然便是一方官印!他凝视着官印,眼中泪光闪现,一咬牙,将官印掷于桌上,怫然叹道:“为官廿余载,今日仕途尽矣!”吹熄烛火,自窗中鱼跃而出,却不走正门,双足立定即起,于院中假山上一点,借力提身,宛如夜行蝙蝠,悄无声息掠过院墙,没入沉沉夜色之中……
这一方知府,平日似手无缚鸡之力,焉知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有甚重大变故,使得堂堂建康知府竟然挂印弃官而去?!
天色微明,扬州城内二十四桥上,白雪盈堤,空阶寂寂。隋炀帝游幸时,因同行者二十四人,故名之“二十四桥”,唐杜牧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使得此桥名扬宇内。
此刻,桥上汉白玉栏杆下,倦缩着一个汉子,神情惫殆,双目中尽是惊惧之色,不住地往远处大道上焦急地巡视,赫然便是那胡金刀!可怜一代宗师,与断剑只一个照面,便狼狈至此!
长路尽处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来势迅捷无伦,有路不行,却伏高窜低尽走直线,倏忽已到桥上。胡金刀站起身,颤声道:“十二哥,救我!”
来者乃是建康知府李定,见胡金刀如此摸样,心头骇然,急急问道:“胡十三,你发‘红刀令’召我来,却是遇到了甚么凶险?”
胡金刀满面颓色,道:“今番我命悬一线矣!”
李定道:“莫非是百花门找到头上来了?”
胡金刀苦笑道:“若是百花门倒也罢了,你道是谁——断剑!”
李定大吃一惊,失口惊呼道:“洞庭瘸丐?!此叟已绝迹江湖廿余载,你如何却去招惹他!”
胡金刀摇头道:“非也,是一个少年,手持洞庭瘸丐的断剑,功力高深莫测!一见面便要取人性命……老夫纵横江湖多年,亦曾出生入死,却从未见此高明轻功!便是当年洞庭瘸丐,亦未见得有这等身法——快,实在是快!”言之身形微颤,显是心有余悸!
李定未曾见识断剑少年的功力,只当胡金刀夸大其辞,闻言却也了无惧意,心下稍安,道:“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却是江湖后起之秀,如今你召我来,二人联手,即便不能胜他,全身而退亦非难事,你怕他做甚!”
胡金刀摇摇头,凄然道:“趁早莫做此想!……如今我行藏已露,恐再难以现身江湖,望你速去姑苏慕容世家,联手郑老十,潘十一,或可救我一命!”
李定见他出言颇为凝重,显是遇到了平生未遇的劲敌,大受挫折,争强斗胜之心已然泯灭,不禁默然。
正当此时,忽听有人悠然吟诗,字句低回婉转,仿佛远在百步之外,却清晰入耳,乃是前唐贾岛的诗句:
“闻说到扬州,吹箫有旧游。
人来多不见,莫是上迷楼。”
只见桥下圆拱中碧波荡漾,一叶小舟绕将出来,打一个弯,泊在桥边柳树之下,舟上走下来一个戴笠少年,双手一刀一剑,却是断剑与金刀!刚才诗句显然出自其口。
胡金刀一跤坐倒,体如筛糠。
那断剑少年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遥望着二十四桥上的两个江湖豪客,点点头,忽然将金刀掷将过去,那刀在空中金光闪烁,扑地一声直立插入胡金刀面前桥板上。这桥乃是以极坚硬的青石砌就,少年随手这一掷,金刀居然没入石中数寸,刀身翁翁作响!这一出手令李定悚然而惊!
少年道:“既已得知郑老十,潘十一的下落,你二人可以受死了!”语气依旧缓和淡定,却充满冷森森杀伐之气!
李定忽躬身道:“敢问少侠何以对我兄弟苦苦相逼,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如我等确有取死之处,定当自行了断,不劳少侠动手!请少侠明示!”
少年微一沉吟,道:“明白是死,不明白亦是死,何必多言!二位大侠,出刀罢!”胡金刀眼望面前的赤色大刀,却兀自不敢去握那刀柄。
少年又道:“有刀在手,你二人尚可走出十步,如赤手相搏,你二人三步必死!”
李定道:“既是如此,老夫得罪了!”话未讲完,一声龙吟,刀已出鞘!只见那刀亦非寻常,大小与普通长刀虽无二致,刀身却绿荧荧光耀四周,竟是以极品坚玉雕琢而成。与金刀却也相映成趣!
少年赞道:“好刀!据传绿玉刀息隐江湖多年,却原来在李知府手中!”
李定更不答言,绿光忽闪,身形已凌空飞去,漫天绿气罩定那少年胸腹天突,膻中,中脘三大穴道,端的是气势凌厉!那少年仍气定神闲,宛如未见,直至刀尖堪堪到得身前三寸处,足跟不知怎的一滑,上身一恻,向左首闪出半步,立时将这一攻势消弭无形!
李定招式已老,收势不住,绿玉刀轰然贯入那少年身后柳树上,直没至柄!身形尚未落下,忽觉心口一凉,真气散尽,惨然哀号一声,竟致于半空中闭目而死!原来李定身躯跃过少年肩头时,断剑已自下而上穿透了他胸腔,剑身力透脊背!分寸时机拿捏得稳准之极!
只一个回合便已令李定一命呜呼!
可怜胡金刀已是面无人色,他于近旁看得分明,只是断剑刺入李定身躯之时,这少年出手招式如何变化却无法看清,因之确然快速绝伦,非人肉眼所能及也!只见少年猿臂一震,断剑拔出李定尸身,剑身上一缕血线流淌下来,嗒嗒滴落于雪地之上。再看李定尸身平空跌落,重重砸在柳根下,寂然不动,前胸碗大的创口中鲜血犹自汩汩奔涌!
其时天已大亮,二十四桥寒气肃杀,天无飞鸟,水无游鱼。此情此景,全充塞着亡风死气,哪里更有一线生机!少年薄衣只剑,身躯亦如冰雕雪塑一般,忽而低垂双目,断剑微扬,道:“胡大侠,请出招!”
胡金刀心知今次再难脱逃,无奈起身,双手握定刀柄,力贯双臂,从石板上拔出金刀。想是深知左右都是一死,手也不抖脚也不颤了,惧意竟去大半,怒视少年,昂然道:“少侠,你曾说任凭老夫使完三十六路刀法,在第三十七招上取我性命——这话做得数么?”
少年慨然道:“武林中人一诺千金,岂有不做数之理!”
胡金刀道:“好,看我第一招!”几步跨到少年身前,金刀平举,横空一划,去势却极为缓慢,且离少年身体尚有三五尺远近,就如小儿做戏般虚画一招,即刻收刀,抱拳道一声:“承让!”转身竟去!
少年大惑不解,喝道:“且慢!”
胡金刀收住脚步,回过头来凛然不惧,冷冷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少侠答允老夫使尽三十六招方取我性命,言犹在耳,今日只使了第一招平湖秋月,你便自悔然诺么?”
少年一怔,料不到被他拿话吃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心下暗忖:这胡金刀若是一年只使一招,我岂非三十六年之后方可取他性命?自悔一时失了计较,然则一言既出,却如之奈何!
胡金刀见他不语,返身就欲离去。
“胡金刀休走!”
一声娇斥发自桥畔寒柳林中,半空随即响起衣裙带风之声,但见一黑一白两团人影掠上桥头,并肩截住胡金刀退路。却是两个少女,服饰描红绣绿,怪异少见,头上、肩上、腰间挂满白银木根等等奇形饰物,绝类岭南蛮夷部族人氏。而腰身婀娜多姿,面容美艳无匹!
少年与胡金刀俱是一呆,想不到这扬州城中竟出现这样一双绝世佳丽!
只见其中那黑衣少女骈指怒视胡金刀,明眸中如欲喷火,切齿道:“我二人可未曾许下你甚么诺言,你便是只使一招,我二人也必取你性命!纳命来罢!”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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