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动笔写过父亲,觉得没什么可写,因为父亲太普通,普通得让子女们都不注意他了。今天偶尔读了占定荣老师写的散文《父亲是农民》,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打开电脑,不知不觉地敲起了键盘。
父亲,一个中国男人,年龄五十多岁,喜欢剃平顶头,不染发,因而那丝丝黑发里疯长着许多清清楚楚的白发,从远处看模糊一片,仿若月光下的雾。他的面色还算可以,不见老,眼睛也算有些神气,平时总爱随随便便地穿衣服,都是一些从我叔叔家带回的旧衣服,不过,还不是很丢底气,原因很简单,那些在城市里被淘汰的服装拿到农村免强还算得上是新潮的货色。
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他有着三个儿子。一个没念多少书,是我。另一个也没念多少书,是二弟。还有一个读了大学,是我家唯一的一个标准的文化人,自然也是父亲和我们的骄傲。最让父亲心满意足的是三弟,他初出江湖就出手不凡,在南方白手创业办起了二家私营公司。
有了三个不必让他过于操心的儿子,父亲很坦然地面对人生。我看得出来,父亲常常脸上露有喜色,他安居于现有的生活状态,心平气和地做他的现代农民。这一点我也看得极明显,他种菜,挑着大粪朝菜地赶,比我力气还要大,很愉快的样子。
父亲从来都不会担心我们的前途,他信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他常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可我们不信命,我们还没老,不愿意被命运左右。三弟最不相信命的,他从不算命,父亲说,如果人们都象三弟那样,算命的职业恐怕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也不信命,只是我不信命,命就不怎么样,比不上二弟和三弟。
在这篇文章里,我要谈的是父亲。一切围绕着他展开的话题其实都与他有关,看客可以留心一点。
父亲出生于中国最贫穷也最红色的年代,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一个风雨迷蒙的冬天,新中国政府还未正式建立。那几年,祖父为了躲避战难,带着祖母、大伯、二爷、三爷他们匆匆地从湖北省蕲春县蕲州镇迁徙到刘河镇,又因为在刘河镇人生地不熟,无法与当地人勾通感情,便在无奈之中又举家搬到大山的脚下——汪坝。那时的汪坝现今已改名为“花园村”。花园村在当年姓汪的人家居多,几乎占了总人口的一大半,可以算得上是汪氏家族的聚合之地了。在这里,祖父他们才得以休养身息,喘上一口气。
我的父亲在那一年降生了。他赶到了这个更新换代的伟大时刻,却并不知当年红色政权的轰轰烈烈,因为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婴儿。幼年的父亲是全村最调皮的小孩,他是全家最小的一个孩子,自幼便被祖父祖母溺爱。父亲在十一、二时,常与一群小伙伴一起到大约有三里远的水库里游泳。他水性特佳,是小孩子里最厉害的一位。有一次,一个小孩子小腿抽筋,是他给救了起来。大人们知道他常常带孩子们去玩水,都担心。祖父把他抓回家后,命令他挽起裤子,用竹条在他的小腿上狠狠地抽打。父亲很犟,他不哭,咬着牙硬挺着,直到祖母过来劝止祖父,而祖父也是真的累了,才至此为止。
大伯与三爷都是极听大人的话的,在祖父的教导下,他们都考上学,先后走出了这个闭塞的穷乡僻壤。只有父亲,因为他的固执,不肯念书,便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上。后来,父亲有些后悔地说,当年在兄弟们之中,自己还算得上是聪明的一个,不比他们任何一个笨,可没有走上正道,只能做个农民。三爷早就在一所大学里当了教授,大伯也在北京谋得了一份不错的职业。如今,大伯和三爷均已离休。每月都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离休金。父亲就拿不到了,父亲说,如果能象我三爷一样,就不必让孩子们照顾了,那也挺不错的。
父亲对我们读书的事不是很在意,他并未象众多望子成龙的人一样逼着儿女读书上学。二弟读书时成绩太差,父亲问他还想不想读下去,那时二弟只有十一岁,他当然不愿继续上学,父亲便让他放弃了学业。二弟在家呆了几年后,就随着大人们一道远赴南方,到那儿闯荡去了。我中学毕业后,也没选择继续求学,父亲当时是劝了我的,他说你还是多读点书吧!你不比你的二弟,他实在是读不进去。我没有听从父亲的话,也主开了校园,独自向南方而去。在父亲的想象中,读书多的人做事也会更容易,赚钱也更为轻松。事实果然如此,三弟上了大学,出社会后就比我和二弟强许多,一出手就青云直上,当上了小老板。而我则只能做一点小生意,仅糊口罢了。
说心底话,我认为我父亲并没有多少可歌颂的地方,如果说有,那便是他一直爱着我们。他对我们的爱主要表现在吃上面。父亲爱好捉鱼,常常在雨夜独自背着鱼篓提着鱼罩到附近的水塘边罩鱼。鱼罩是用竹蔑编成的,约长40公分,圆形,底下是空的,上而留有一大碗般的孔以方便把罩着的鱼抓起来。在农村,许多人都有这个爱好。父亲比其他人更爱好一点,只要下雨,感觉有鱼可罩,他就一定会戴上斗笠,拿起手电筒出去捉鱼。几乎每次父亲都没有空手而归,最多的时候一次能罩回十几斤。父亲捉回的鱼基本上都是些小鱼,大的也只有三四斤重,多半都是一斤、二斤的小鱼。其中有鲤鱼、鲫鱼,也有我们喜欢吃的鲇鱼,鲇鱼少刺,煮的汤格外鲜美。父亲经常微笑着看着我们吃,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因为我们习惯了,每聚餐时,我们也没有留意他是否也吃。七十年代出生的我,并没有在吃的上面受什么罪,因为我们常常能吃到父亲捉的鱼。
父亲把我们养大,并没有教给我们什么,这也怨不得他,他文化成度低,也不是教育家。尽管父亲无力教导我们,但他还是影响了我们的一举一动。譬如倔强,我就继承了他,二弟更是继承了。我们从不会相信失败,那怕被失败击得遍体鳞伤,只剩有一口气,我们就会重新站立起来。刀永远都在我们的手上,这是父亲无意中给我们的刀,刀永远是闪亮的,这是父亲自己都没想到的。
小时候常听父亲念叨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和一九五九年上半年,那一年是中国人民经历着饥饿的折磨的一年。那时,父亲才十多岁。家中常常断饮,祖母只好到山上找一些野草回来熬粥,粥清得看得见人,父亲饿得黄皮寡瘦,祖母便把几乎可以数得出的米粒捞出来给他,父亲也顾不上别人,拿起碗,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回头再看祖母和哥哥们,他们只能喝一些没有了米粒的粥水与野菜了。父亲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祖母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安慰他。那一幕一直留在父亲的脑海中。他对我们说,你们现在的生活与我当年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们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爱惜粮食,不能浪费一点点。吃饭时,父亲不准我们留下一点点剩食,他自己也是极为爱惜粮食的,从不肯浪费。
也因为如此,父亲每年都要种一点田地,他认为这是一个农民的本分,再说身边有三分地,就不怕世道变了。只有嘴里有饭吃,能保住命,才是根本。
文革中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他参加“革”派,与“刚”派殊死斗争。他年青气盛,在那场糊里糊涂的浩劫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并没给群众留下一丁点儿念名。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给那一代人留下了终生难以抚平的创伤,我认为我的父亲是那个年代的牺牲者。那时候他正处在读书求学的大好时机,可因为文革,他参加了红卫兵,荒废了学习文化知识的最佳时机。三爷老实一点,听从了祖父的话,一心一意地读书,毕业后被学校留校任教,成为了一名人人羡慕的大学教师。这是父亲一辈子里最为追悔的事,每次说起来,他都会沉思片晌。
在文革时期,父亲从不相信神鬼。如果有人说看到了鬼,父亲一定会哧之以鼻。他是无神论的拥护者,那年那月,他的眼里只有毛主[xi]。可遗憾的是他一辈子也没见过活着的毛主[xi],只见过睡在人民纪念堂的水晶棺里的毛主[xi]。去年父亲应大伯之邀,特去了北京一趟,平生第一次游览了故宫、上了长城。回家后,他感概地说,毛泽东真厉害,我的一生几乎都是被他左右着。父亲是在五十岁后才相信神鬼之说的,二零零二年春天,他忽然生了一场怪病,腰痛得受不了。看过许多医生,都治不好。最后还是请了一些道士来念了什么咒,做了一场法事,才好了起来。我是不相信这一些的,父亲却很信了。也许人到了老年就会对神鬼之说有了另外的看法吧!其实,我也很愿意世上真的有神鬼的存在,若真有了神鬼,便就有了生死轮回,这不是很好么?今生死了,来生也许还有希望。可惜的是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鬼怪,顶多也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
父亲迷信神鬼还与祖母的死有关,祖母一辈子都相信神鬼,她也念了一辈子的佛。凡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总会到庙里拜佛,求助神佑。我认为那只是一种心灵上的自我安慰,不赞许,但也不反对。祖母却不这样认为,她心中一直有佛。她对我们说她常常隐隐约约地闻到一股檀香味,仔细闻时,又闻不到了。她想象神来过她居住的屋子,她甚至还看到过已经死去的人站在她的面前。我告诉她是幻觉,她不肯信,说是真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祖母的话,也开始认为世上有神有鬼了。没过多久,祖母仙逝,父亲悲痛不已,他越发相信世上还有另一个世界,祖母的亡灵不灭。
前年冬天,家乡来了一位算命先生,穿一袭青色长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据说他是神仙转世,算得异常准。那人在我家门前坐了一会儿,便有一大堆人围了上来,求他算上一卦。父亲也请他算了,果然是准极了,那人不但说出了父亲以前的事,也为他算了以后的事。那人向我的父亲说了一句极普通也很平常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又告诉父亲他的三个儿子将来都会有功绩,是富贵命。父亲思量了一番,觉得颇在理。尤其是三弟和二弟早已经锋芒毕露,父亲觉得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许多人苦心孤诣地培养儿女,还比不上他粗心大意地养了三个儿子更有出息。每想到这儿,他就轻飘飘地,感觉很幸福。
其实与那些真正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人相比,我们兄弟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在这座小村庄里,我们兄弟混得还不算差。父亲没有见过大世面,只要我们混得比得上几位乡邻,他就满足了。于是,他就很快乐地去种他的菜地和稻子。父亲遇上朋友,闲谈我们兄弟几个时,他总是说,随他们便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都是命中注定了的,我管不了他们。只要他们不做违法犯纪的事,就行了。
这就是我父亲,是不是很普通?象他这种经历的人在这世上有着很多,随便在哪里都找得出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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