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喜欢追赶初冬的云影。那时天高气爽，“大地湿重，天上常常蓝得让人心慌。渐渐的，一些云丝被风吹到一起，像一把筢子搂起来的一抱柴火，但风又起了——这在初冬是再正常不过了。于是云朵拖着地上的一块影子，飞快地跑起来，这时，我就喜欢追那块影子，也飞快地跑，越过沟坎，绕过草垛，直到被一座房子或一条大河迎面拦住才罢休。我能看到那块云影像块绸子无声地滑过草坡、小树和沟沟坎坎，还有成片的庄稼，但最终，它又被吹成缕缕丝丝，影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喜欢在飞奔中将一片阴影追得烟消云散。整个童年，不知有多少云影被我追得七零八落，上朵不接下朵，在跌跌撞撞中不知所云。

就算云影荫凉，就算起初的云丝洁净如雪，可我仍不改初衷。我不明白，是不是许多的白加在一起就是乌黑的一团?弄不清楚，为什么挺白的东西聚在一起便越聚越黑，直至高立突兀，恶相丛生，甚至隐隐中杀气森然，让人心惊胆颤、呼吸困难。

如果这种举动算是一种罪恶，那我的童年完全能够算得上“十恶不赦”、“罄竹难书”了。再按因果报应归类，我后来的生活频频被阴影所追，也未尝不可算作阴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一种报复和“践约”，如果童年对此有知，我定当少追散几片恶云，转身去追一只芦花小鸡或一只短毛笨狗。

但悔之晚矣。小学五年级时我便被一片阴影撞了后腰，我第一次看见了死亡的背影。那是一次大风鼓荡的下午，我们课后在风中狂奔，在飞奔中我击飞的石子伤到了“大个子”的眉梢，他被送到村诊所后，我开始在班主任的训斥中感到死亡的逼近：他眼瞎了怎么办?得了破伤风怎么办?你得赔，赔不上就赔命。我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到晚上成了恶梦，我在梦中看到了“大个子”的葬礼，他娘被人架着，呼天抢地要死要活，我则被丢至墓坑的黑棺上活埋……还好，第二天便没事了，“大个子”护犊子的娘也没找我讨个说法。事实上，如果第二天仍没有消息，我也许真的会按班主任的提示提前自我了断。因为，我真的受不了那个恶梦连连的夜晚。有位作家曾说，他少年时有一年下水游泳摸上来一个装死尸的麻袋，他就一下子成熟了。我极为赞同，一个人的成熟，多数是和死亡相连的。残酷往往在一瞬间教会我们一切。　

上高中时阴影再次来袭。我因鼻窦炎打青链霉素针剂，双耳嗡嗡作响，去看校医，校医是个嗓门尖细脾气粗暴的女人，她说你完了，这叫药物中毒，百分之九十九的会变聋，那百分之一是维持现状。我父母于是连夜带我去找一个姓蔡的中医，扎过满身的针灸，吃过近百副中药，最后只做了个小手术就好了。万幸我没有什么药物中毒。如果算收获的话，便是我曾在老中医的书房里有过幻想，盼望自己今后也能有满满一屋子书。事实上，十几年后，我的幻想终于变成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应感谢那个校医，没有她的恫吓，我便没有那次在老中医家产生藏书的念头，也许我的人生将是另外一种样子。因为正是这次生病，我见到了另外的生活，看见了另一种天空。是这种生活让我有了奋斗的勇气。也是从此，当我再遇到女校医那类嚣张、武断、自负、狂傲的嘴脸时，就会想到这个收获。心里也有了温暖感，于是，平静、平淡地躲过了这种蛮横粗暴的伤害。　

今年刚过春节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家中看书，父亲突然把电话对我说，你那位作教授的三婶子没了，在医院里，刚才。我愣了，高大健壮而又平易近人的婶子，在一所国内著名大学任教。春节前我去看她，她还和我同车回家，怎么说没就没了。第二天中午，在三婶的灵前，我坐了许久，我都没能想通这件事。直到许久，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勿庸讳言，我们都是些普通的人。我们卑微、平淡，甚至自私。我们依赖亲情、家庭、友情、渴望富足。但是，这些都不是永远不变的，它们的消失像一片阴云，从我们头顶掠过，投给我们深深浅浅的阴影。

一个人的成长的确是个云朵堆积的过程，童年的瓦蓝瓦蓝的天空渐渐地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云朵，直到最后像个布满洞眼的筛子。我们所看到我们所依赖的一切总是突然之间就倒塌了，依赖性越强，打击便越重。我见过一个一半身子拖着另一半身子在街上“闲逛”的人，他一条腿“悠”过来，胳膊也随着甩过来，然后愣一下，把剩下的另一半带过来。有人告诉我他曾经在小城手握大权，说一不二，整过很多人，很早就是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听到介绍，我忽然一下子释然了，就像小时候狂追云影一样，如果他知道现在在大街上遛个弯儿，也要让满大街的人“好看”一番，他当初肯定不会那样底气十足地把玩别人的尴尬、无奈和难看。

人这几十年，在各种夹缝中讨生活，本身就是个“漏洞百出”的过程，这很像“种豆得豆”的过程，你剪出了鲜花，一转身几十年后会有个春天等你，相反，你扔出了石头，这块石头转个十年二十年回来后，也许正和你迎面相撞。　

于是，伤痕累累中，我们更怀念一种温情。我们总在生活的乱石丛里寻找那些充满人情味的举动，我们会永远记住那种呵护、照顾和体贴，一有机会我们便会回报给整个春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孩子都懂的道理，这是赶散阴影、抗拒伤害的最好办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