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麦　

作者：秋雨鲁北　

故乡人物志之二

俗话说羊马年好种田。如意子二十岁那年是马年，那年，鲁北一带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丰收之年卢庄主家也只有两个长工，大活　斜吊眼和二活车轴汉子，等到农忙才雇短工。打短的有的是，黑更半夜云集落望集头。那时大户人家鬼着哩，黎明时分派大活到集市上领工，家里早把身强力壮的二活喂得酒足饭饱，然后由二活带着打短的干活，到半头晌午才叫大活送来早饭。这些打短的干活哪比得上二活，待早饭送到地头，跟上二活的留下来吃饭，到时算工钱；跟不上的只好饿肚羞愧而去。其实东家就指望着这一早晨出活哩。

芒种前一天的凌晨，如意子怀揣了块咸萝卜出现在卢庄主的麦田地头。其时车轴汉子以及斜吊眼领来的一群短工也刚刚来到。天光微明，那时没有钟表，在我们鲁北　启明星也不叫启明星叫大毛狼。大毛狼出二毛狼没，据推算也就是四点钟光景。天光微明，放眼望去，这麦地长有一里宽有半里，茫茫一片仿佛一块浅底深花的大毯子。那浅色的，若在太阳底下来看其实就是金黄色的熟透了的麦子；那深色的，则是盐碱地界长出来的绿绿的碱蓬棵子。说话间那些猴精的打短的转转悠悠地挑选着碱蓬棵子多的趟子。如意子就看到车轴汉子歪着脑袋直着眼睛打量他，于是他就义气地冲车轴汉子一抱拳，呲了呲一口白牙，浓黑的眉毛跳了几跳。车轴汉子从如意子的身架和神情里看出了前任二活得胜子的影子，不由得一个激灵。他顾作镇静地说道：“你爹可是得胜子？”“不错！”

“你可是来与我争做二活？”“不错！”

“你今年可是二十岁？”“不错！”

“俗话说二十来岁力不全，三十来岁正当年。你毛头小子不要自讨没趣！”车轴汉子说着晃了晃宽大的膀身。如意子眉毛跳了几跳说：“还有句俗话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车轴汉子便不再言语，他晓得做卢庄主二活是十分招惹人的，不但好吃好喝还能享受好女人哩。他朝麦地那头狠狠地扫了一眼，然后向左右手心噗噗啐了两口唾沫，拉开马步弯腰一路拔麦而去。如意子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怀里的咸萝卜，紧靠车轴汉子尾随其后。

麦芒子尖上挑着一粒粒晶莹的露珠，尽管如意子没有诗人画家的锦心绣口，赋不得拔麦乐府采薇诗章；但是大手捋过之后，沁凉的露珠洒落在身上，也顿时觉得爽快无比。他看到车轴汉子拔麦如同弯腰小跑，而自己则呼呼喘息追得非常吃力，回头看时，那些打短的被落下一大截，如意子就有些急躁。俗话说走路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如意子面对强敌不敢怠慢，一门子心思拔麦如飞。一遭地下来，追到离车轴汉子只有四五步远的光景，这距离又保持了一遭地。那些打短的稀稀拉拉驴粪蛋似的滚动在地半截里，有的干脆不拔了跟在他俩后面看热闹。车轴汉子斜脸乜了如意子一眼，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咱临来吃了张油饼哩，傻小子等早饭吗？到半头晌午了哩。到那时恐怕你黄脸小子连爬也爬不动了！他直了直腰杆，嗓子眼里漾出一股油腥气，十分舒坦。要说舒坦还是享用东家女人，那尤物娇娇小小，柔柔滑滑，隆乳丰臀，性器官特别发达。凡她看上的强健男儿，只消一个眉眼一弯浪笑，纵使英雄丢魂失魄。得胜子、车轴汉子无不被她调理得手中面泥似的。车轴汉子一想起那与女人鱼水一处快乐极致的情景，就忘了劳作的疲惫。

夏日的太阳一出来就向地面喷火，那火焰毒辣辣地剥着如意子的脊背。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撩起衣襟抹了把脸上汗水，忽然发现从麦垄里游出一条红地黑花的擀面杖粗的大蛇，那蛇迤俪游至如意子近前便抖抖地浑身筛糠。如意子自小玩儿蛇，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令蛇畏惧的气味。他右手捏了蛇尾左手攥了蛇身从尾至头一撸，那蛇死了般不再动弹。如意子冲蛇头嘘了口气腰带样缠在腰间，那股凉爽沁人心脾，绝对不是现在吃块冷饮所能比拟。他爱玩蛇，也爱吃蛇肉。蛇皮很好扒，只消用手指甲在蛇嘴唇上扣巴扣巴，捏住使劲一扯，“哧”地一声皮就下来了。那细腻的蛇肉搁上花椒茴香葱花姜片过了油锅，便是美味。如意子今天虽然没有心思逗弄蛇玩，但是那蛇肉的香味却诱发了他的饥饿。只觉得肚子咕咕直叫，头有些晕眼也有些花，腿沉重得拉不动了。这仿佛不是在平地里拔麦，倒像在滔滔洪水中拼命挣扎或是在沼泽地里负重跋涉。肚子又咕噜了一下，腰间那蛇仿佛钻进肚里摇头摆尾地撒欢，蛇头撞击着他的前心，蛇尾鞭打着他的后背。他这才从怀中摸出那块咸萝卜，美美地咬了一口，他并不急于咀嚼然后咽下肚中，而是用舌尖把那块咸萝卜在口中把玩了一下，就觉得满口生津，心里充实多了。

车轴汉子也有些累了，他见如意子不再拼命追赶，也就不再玩命地一往直前了。拔麦子这活并非需要蛮力气，拔麦子时，那麦子已熟透麦根子已枯萎，一捋就捋下来。再说这地块属白（沙质）土地，挺面如，本也不甚固根。拔麦的快慢，初始是比手头子，时间长了比熬劲比毅力。车轴汉子心里话，我肚子有张油饼垫底不怕熬不过你哩。于是一股得意之情洋溢满面，脑子里又闪现出那个夜晚的情景。他对女人说：“看来老头子快不行了哩。”

“可惜他一辈子勤俭，舍下万贯家财。”女人叹了口气，“白供养了我，没留下一儿半女哩。”

车轴汉子说：“这辈子能和你好上，死而无憾，我不怕断子绝孙哩！”

女人无语。

车轴汉子说：“老头子没了，我也要给你扛活哩。”

女人无语。

车轴汉子说：“我的命根子都是你的哩。”

女人无语，只是用那柔热之躯像蛇一样将车轴汉子缠起。

车轴汉子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慰藉也有些怅恨，回头看着疲惫不堪的如意子和远远的蚂蚁样蠕动的打短的，一股豪情自心底升腾，脸上现出优胜者的闪闪红光。

如意子瞅见车轴汉子得意洋洋的样子，就是一阵牵肠扯胃的恶心。他又摸出那块咸萝卜狠狠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登时津水满口哗哗入肚。他把心一横，像头发了狂的二年半的氓牛狼奔豸突。车轴汉子见他咄咄逼人的架势，心登时抽紧了。他眼珠子转了转，直起腰拦住如意子道：“憨小子，你与我争　上下可是为了吃喝哩？”

“我不是为了一口饭！”

“那是为了挣钱哩？”

“我凭力气到哪里也能挣钱！”

“那，你是想东家女人哩，可她和你爹好过哩！”

“我不稀罕那骚狐狸！”

“既不为了这些，那你为了么哩？”

“我是为了让你们晓得晓得我！”

“憨儿哩，我晓得你厉害了，还不行吗？”

“我还得让那骚货也晓得晓得我！”

车轴汉子便不再说话，手里忙活得更紧了。而疯牛一样的如意子，眼看就要羝住车轴汉子的脊背了。突然，车轴汉子拿出他绝处逢生的　杀手锏。只见他拔起麦子，双手攥了麦秸将麦根往后猛甩，麦根上的泥土就扑向如意子。那纷纷扬扬的泥土被炽烈的日头炒得火暴，兜头泼来，如意子霎时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憋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于是如意子肝火如焰：我操你祖宗！你就指着发孬害人哩！他直了直腰揉了揉眼睛，但见车轴汉子头也不回一路拔麦一路往后甩着麦根，所到之处犹如烈马奔腾尘烟滚滚……

那一年，车轴汉子就是用这一绝招击败了得胜子，当仁不让地端起得胜子的饭碗，享受了东家女人。车轴汉子活得有滋有味，何等舒服啊！眼看卢庄主风烛残年，他正要一手护着万贯家财，一手揽着娇柔美人，不意如意子今番插进一脚，车轴汉子如何不急红了眼珠子！如意子也恼火了，浓黑的眉毛跳了几跳，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奶奶的，多亏老子有防备，否则又得像父亲那样被你个孬种暗算了。哼！看老子今天如何降伏了你。他掏出剩下的那个咸萝卜头塞进嘴里嚼过，津水哗哗咽了，浑身仿佛注入了无穷的活力。他解下那蛇重新系过，骑马蹲裆式拉开架子，眯了眼侧着身一路拔麦如飞。如意子如同车轴汉子没文化也没教养，只满足于口舌之福和肌肤之亲，没有较为远大的抱负和追求。一味地借助那鲁蛮的体力，仅有的智慧就是在熟练地劳动中获得的一些技巧。但如意子优于车轴汉子的个人品质，可能就是那种临死地而不畏惧的勇气和永不服输的精神。

那天日头喷射着火舌般的光芒，车轴汉子感到嗓子干燥得冒火，浑身汗泥粘满麦芒，针扎样难受。更可怕的是咄咄逼人的如意子亦如芒刺在背，他不再自信，甚至有些灰心丧气。正是这一闪念的当口，让如意子抢先了一步。如意子以牙还牙地也潇洒地甩起麦根，一霎时漫天昏黄的尘土淹没了车轴汉子。车轴汉子就觉得脑袋嗡地变大了，于混沌之中依稀看见东家女人的媚眼倩笑，就大吼一声饿虎扑食般冲向如意子拼命。如意子似乎早就有所防范，他极快地从腰间抽出那蛇，从头至尾这么一撸，蛇又活转来，如意子只是这么一甩，那蛇飞也似的在车轴汉子的脖子上悠悠缠了两圈。就听的一声惨叫，车轴汉子那庞大的躯体像谷个子似的栽倒在地。

如意子见到东家女人是在酒足饭饱之后。夜晚，月光皎洁，沁凉如一洼清水溢满庄园。如意子趟着月光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月光就水样地就流淌进来，直淌到床前与窗口泻进来的月光交汇。在这两流月光交汇之处坐着一个瓷人儿，面如白玉，深色的头发披成一水流线。如意子就嗅到一息沁人心脾的香气，脑子里猛然影出梦中曾经邂逅的一个仙姑。他极力地想自己这是误入了魔窟，遭遇了人面兽心的女妖。他站在屋门口，看着斜歪在炕沿上的女人而头脑昏昏手足无措。其实女人很可怜，其实女人本没错。此时，女人那yu火炽燃着的喘息，引燃了如意子肚里的酒精。如意子就极其鲜明地感到了饥渴，一如在日头下拔麦子时，嘴唇近乎龟裂，嗓子干得要命，此时他极想得到块咸萝卜吮吮。当他发现女人那挺挺的ru*房恰似一个大萝卜时，他就张开大嘴猛地扑了过去。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5-11-24　22:03:2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