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黑夜越来越长，白天越来越短。喜欢坐在公车上看凛冽地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面，这就算在旅途上了吧！置身在车内，看疲倦的人们慌张地上车，再下车。夜车是不会满的，远比不上白天的喧哗。可以不想白天沉甸甸的负重。在黑夜里穿行，恍如穿过寂静无声的往昔。　

纯粹的旅人的颜色，是一直神往的生存状态。在公车里摇晃着朝向一个事先预定的位置，被动地只能在固定存在的站台停靠。偶尔地身不由己也是一种自我放逐，把自己交给无所谓信任的陌生人之手，充满了未知的神秘与诱惑。　

在故乡与重庆之间，我反反复复地置身旅途，在那湍急的长江上，看年年岁岁变幻莫测的陡峻挺拔的高山，仿如看千年的历史在长江两旁层层叠叠。在客轮上单调更替的白天黑夜，使我总以为生命短促，每一秒船下的河沙都不同，每一瞬看到的江岸都有别，匆匆流过船底的浑黄的江水是匆匆流走的岁月。割过脸颊的江风将人的心事吹得曲曲折折，将那个最终停泊的地点吹得在心间缠缠绵绵。立在船头和船一起奔跑，映在江面的倒影是不是哪个古时故人的灵魂，飞扬起那样饱满的诗情。　

当然，乘船也有苦楚。若不是盘缠充裕，在等级森严的舱位制度下，就只有与别的旅客挤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斗室。虽也有天南地北的情趣，但毕竟免不了局促，仅有座卧的空间，经常都会将头叩在上铺的床沿。最难过的是那些连床位都没有的散铺，在走道里找一个空隙，将包裹或报纸铺在甲板上，席地而眠。我曾邂逅一个五官周正的年轻人。他背着沉重的行礼骄傲地立在船尾，听任江风吹乱他特意留长的黑发，回过头来，可以看见一脸的风尘。我请他进了船舱，与他攀谈，才知他不足二十岁，足迹遍布中国，自高中辍学，就长年在外漂泊，一边做工一边游历，行得远了，也就习惯了跋涉。年岁虽小，阅历却富足。红黑的脸颊上全是被劳顿皲裂的细纹。他望着江面炯炯的眼神开阔而辽远。这就是纯粹的旅人的颜色吧！　

忽然间，很是向往。留在旅途的记忆与生命会不会特别地丰盈而强悍？　

与乘船乘车相比，火车就少了许多浪漫。虽然也穿山越岭，满眼都是风景，却更加逼仄，让旅人的心也被相对禁锢。在硬座上坐得久了，会僵硬，起立时总是麻木地难以抬脚。若然人太多，会连走道也被占了去，也就几乎被钉在一个位置，谈不上活动，除了眼睛的自由。很是佩服那些一连坐上几天几夜的乘客，舒适已是奢望，何况睡眠，若有幸位置靠窗，可以躺在一个巴掌大的餐台上，可依旧腰酸背疼，还得时时提防梁上君子探囊入怀。因此，如何打发这段漫长的旅途的寂寥就成了每位远行的旅客最大的需求，纸牌是最受欢迎的消遣。既然眼睛是自由的，就只好盯着忽忽后退的窗外的草木良田。大片大片的河滩与田地肆意在眼底延伸，无穷无尽。偶尔看见一人手执长鞭驱着黄牛犁肥沃的收割过的土地，犁铧插入泥土分出两排规则翻卷的泥浪，会很亲切，记起幼时在田埂上看年轻结实的小舅在田间犁地，头顶罩着清晨的浓雾，手里甩动的长鞭清脆地响彻整个乡村的黎明。　

我还亲眼目睹一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因为困倦，矜持秀丽的女子将整个身体侧倚在男子身上。偎依是最亲近的姿势，也成就了这一路的情份。或许，下了火车，别过以后，会开始一个美丽的故事。或许，各自只会将这几日温暖的旅程长存于心。不过，不管怎样的结果都没什么要紧，他们要的只是为这拥挤疲惫的旅程寻找一个肩膀依靠。　

余秋雨先生出过一本书叫《行者无疆》。我走不了他那么远，却欣赏那种态度，在途中寻找历史，寻找根源。听闻有人徒步穿越都市与都市之间那漫长而荒凉的旅程。那得需要怎样的孤独与坚韧。反复见证或华美或阴郁的白天与或恐慌或迷人的黑夜，经历无数次绝望与挣扎，冲破体力的极限，在极端迷惘与不可预测地跋涉后，来到一个陌生而繁华的都市的街头，短暂地迷失，又继续用脚底的疼痛来证明自身的存在。　

四岁那年，我随母亲走完一生中最长的徒步旅程。因为当时城乡交通不便，为看问远在乡下的外婆，我们只有徒步前行。母亲背着两岁的弟弟，我就只有笨拙地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在乡间狭长曲折的石子小径上。母亲总说等走到目力所及的那棵高大的槐树之下，就坐下来歇会儿，就这样在母亲的鼓励下，四岁的我走了约四十公里的山路。我们母子三人，清晨就起程，一直走到日泊西山，才看见外婆的青瓦房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那些绿荫如盖的挺拔的青松与刺槐，那些飞入云端的飞鸟，那些从村舍的青瓦屋顶悠然腾起的炊烟，让体验了近三十年都市生活的我依旧与城市有一种莫名的疏离。　

人生就是漫长而又短暂的旅程，我们停留下来看到的景致将成为点缀生命的最美好的回忆。我们跌跌撞撞地在旅途中或昂然或卑微地奔走，我们匆忙地错过或停顿，那些沿途的点滴化成心中的厚茧，让纯粹的旅人风雨兼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