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仍没有停的意思。　

伪乡长张全保打开屋门，满院子的雪和寒气一下子涌进来，让他打了一个哆嗦，他不得不眯起眼打量满院子的雪。“好大的雪啊。”他脱口叫了一声。一根枯枝托着厚雪应声而落。“扑”地声扎进了雪地里。门口的红灯笼早巳灭了，在风雪中晃来晃去，地上的鞭炮纸屑早被大雪遮得无影无踪。本来，新婚之夜他完全有理由睡到日上三杆，但心里有事，他还是早早地起了床。

穿着崭新的千层底的棉布鞋，他将院子里从屋门到角门扫出一条小道，然后打开角门，心事重重地向远处张望着。他住在村边，可以望出去很远。

没有什么动静。他甚至扫完了院子，又将门口的村路扫出一大块，仍没有人出来。反正下了大雪，无事可做，人们都尽情地在睡回笼觉。

他叹口气，准备回屋。突然，远处传来了枪声。他一凛，急忙跑出角门，朝枪响处张望。

枪声越响越近。有个人影在雪地里东倒西歪地向村口跑来。他跑上去，看清了，是在日本中队里烧菜的厨师李光。他急忙架住厨师，挟进角门，回身又掩上。

“老李，这是怎么了?”老李胸前有个洞，血从指缝里往外冒，脸上也沾满血。　

“我暴露了，快，这是鬼子扫荡的情报。”张全保接过纸条，藏进胸口，扶起老李，说：“快随我进屋藏起来。”　

“不行了，我不行了。血，我流了很多血，鬼子马上能找来。”老李把没子弹的手枪丢到角门口。　

“那也不行，死也不能让鬼子把你抓走。”

“别说浑话，我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一定把情报今天送出去。你把我交给鬼子。保住情报。”老李喘口气，又说：“你入党的事组织上已经知道了。”

一阵嘈杂的声音冲到角门，角门被一脚踹开了，十多个鬼子冲进来。

“看你还往哪儿跑!”张全保大声说，并迎住日本兵带头的小队长，满脸笑容地说：“太君，他怎么了?共[chan*]党?亏我早起一下子抓住了他。”

“不错，共[chan*]党。你的大功一件。”日本兵很高兴，回头命令：“带走。”

“张全保，你个中国人给日本人卖命，不得好死。”老李开始破口大骂，血流得很多，额上也渗出汗珠。

厨师老李被架走了，他回头一瞥的眼神，让伪乡长张全保心里一颤，送走日本人，伪乡长的泪水—下子流了下来。

整个上午，张全保显得六神无主。新婚妻子的问话，也被他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妻子以为他着了凉。劝他上床休息，他也显得模棱两可。　

小村离日本人的军营只有二里多地。很快，消息传回来，说厨师在被抓回去的半路上就死了，日本人也没搜到什么东西，非常生气，为给被厨师杀死的小队长报仇，厨师的头被剖下来，尸体挂在—棵大树上。

张全保又一次流了泪，当然是在家里偷偷的。村里人给他讲这件事时，眼光怪怪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抓住厨师是他伪乡长的一大功劳。村里人不太相信，平时仁义和善的张全保会干这种事，但事实明摆着，又让人不得不信。

张全保心里很矛盾，村里人的不理解既让他痛苦，又感到欣慰，这说明日本人也不怀疑他，厨师没有白死。张全保反复猜测，厨师身份暴露，肯定是急着送出情报，被那个小队长发现盘问，心急之下只好杀他夺枪，舍命而为。日本人的嘉奖红喜报已经贴了出来。但是，情报怎样送出去呢?抗日支队的情报员在另一个乡，离这儿有十多里地。平时，他和老李都是单线联系。要不是老李，这个伪乡长他早不干了，和日本人、二鬼子还有小猪子队(苏北平原人对各类杂团的别称)周旋，他早就腻了。

想来想去，他把情报藏到布鞋里，想等天黑后送出去，那个情报员他只听老李提到过一次，说他比较可靠，但张全保并没有见过。

下午的时候，雪稍小了些，但仍在下，张全保早晨扫出的地方早被下满了雪。突然有两个农民打扮的人来找他，说有事相商，张全保凭感觉，心里一阵激动，想将来人让到屋里。来人说咱们到外面谈。张全保想也没想就跟着两人来到村外的一个乱坟岗子里。　

张全保正要说话，那两个人突然转身，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把驳壳枪，两人脸色铁青，字句铿锵地说：“我们代表人民，代表党来枪毙你这个叛徒。”

枪响了，是两枪。张全保感到被猛力一推，倒了下去，他刚说：“我正想找你们”便胸闷气短，说不出了，他明白了，但心里随即坦然了，他努力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那只崭新的千层底的棉布鞋……

第二天，几乎倾巢出动的日本兵被端了老巢，闻迅回返的日本人又遭抗日支队的全力伏击，全军覆没。

雪仍在下着。老人们都说这是一次几十年罕见的雪，已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村外的一座巨大的坟茔格外引人注目，四处白茫茫一片，只有这座坟茔是新土包起的，看得出被人精心且虔诚地培过土，坟尖上插着一支做工细致的花环。日本人被消灭的这天傍晚，村里人听到坟上响起一阵枪声，朝天鸣放的枪声在雪花中传出去很远很远。满天的大雪像撒出来的纸钱。　

村里人望着这场大雪，都在心里嘀咕：好日子不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