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祖慧能当年凭者一首写在墙上的偈诗,得到五祖弘仁的赏识,偷偷地传了他衣钵,命他赶快潜回南蛮之地。说到这个身居在江西黄梅东禅寺的五祖,也真是有趣,把个衣钵传给个未受戒的野和尚,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就是墙上题的那首偈诗还有借鉴抄袭的嫌疑。神秀和尚自然不愿意,没有得到袈裟,他却还有一帮跟随者,禅宗自此有了第一次南北分裂。
神秀是比较务实的,在争夺衣钵的偈诗中可以看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一听就知道他还未明白佛的本性,这个书呆子。
慧能是没有念过书的,所以也就写不了新的东西,便在神秀的诗上改了几个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诗现墙上,舆论哗然。急得五祖脱了鞋就擦,杀人的事情在和尚庙里也是常有的啊!
却说六祖慧能回到南蛮之地后,躲了些时间,终于走到人间。一日在法性寺随众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忽然间来了阵无由之风,旗杆上的幡动了,风吹而旗动本是天下最常见的事情了,偏是有两个和尚吃饱了又实在撑得慌,在哪里搞嘴皮子玩。一个说是风动,另一个偏偏说是幡动。六祖随口喝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时间众僧屏息注目。印宗更是跌拜到座前。
那个法性寺有两条说了很久谶言。在很久以前的南北朝,寺里来了个胡僧,造了个戒坛,临走丢下一句话,“后当有肉身菩萨受戒于此。”过了些年头,又有个胡僧在坛前种了棵菩提树,也说了句话,“吾过后一百六十年,当有肉身菩萨来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今天菩萨来了,庙里的沙弥们还不乐死。
于是六祖受了具足戒,收了印宗,广传佛法。单以今天的哲学思想,慧能和尚的话,典型的一个唯心主义,不科学。风来幡扬,实在是平常的风景,何必苦苦探索,自找累受,人活着已经很累了。
(二)
说到慧能的偈语,让人联想到庄子和惠施这两位先秦的思想家,《庄子》中留下了他们两位在濠梁上,关于“鱼乐”之辩的故事。两个大思想家沐着春风,站在濠河的小桥上,看着风景诗性大发,可惜这两位老先生诗还没有做,先斗了回嘴。
庄子感叹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冷不防地问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的善辩是出了名的,虽被暗施冷箭,却怎么也不肯认输的,他想都没有想便回敬了一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笑起来,心里有些得意,顺势把庄子推上了绝路:“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按理话说到这里,庄子没有什么可以再辩了,因为从“安知”这个角度,惠子有很完整的推论,庄子不是鱼,庄子是不能知道鱼快不快乐的,就好像惠子不是庄子,所以惠子不能知道庄子知不知道鱼快不快乐是一样的道理。而这个逻辑推理,恰恰是从庄子的对答中得到了印证。
输赢似乎已定,惠子的眼中露出几分得意,说实话整部《庄子》里,惠子只有缴械的份,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胜利曙光。就在他得意的时候,庄子却从原来的话题跳了出来,使了手黑虎掏心的招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濠上也。”单从书本上的逻辑思维来看,庄子这话简直就是偷换概念的强词夺理,他把原先的“安知”换成了“如何知”。我们能够知道的问题惠子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庄子》的“秋水”篇就记到这里,接下来的斗舌是肯定的,也许惠子会因为庄子这一句神来般的跳跃思维的语言而折服,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从庄子的开言就表明了他的浪漫主义色彩,他只是想象中的感叹而已,对自由的向往的主观理想。而惠子却正是他的反面,他冷静而现实。所以庄子最后的破题而论,正是他一贯思维的结果,主观的认知是不需要有任何的推理过程的,不需要有前因后果,更不需要别人来同意或否认。人与万事物万之联系,就在于“心性”,这是认知的最高境界。惠子还没有修到他那层。
慧能和尚的心动和庄子的心性,倒真有异曲同工的味道。
(三)
说了一大通大家都知道的旧货色,想借来说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初见这话还真感禅的意境,和“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一般,令人感觉高深莫测。后来读到《孔子家语·致思》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想得过头了,哪是什么禅诗,明明是借“风树之悲”来喻丧亲之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这话的人是个要寻死的人,该说寻短见的怎么还会说这通废话,原因是还有个看寻死的,这个看客来头太大了,所以跳水自溺的主,只得先解释清楚然后再去死。说因为少年求学在外,回家的时候父母却死了,投了个主人,那家伙也实在不是个东西,自己的朋友,现在也断绝了往来。有了这三个问题想想还是了断了吧。
看寻死的孔夫子对身后的学生说,引以为戒啊!
学生倒是听话,跑了一半。
禅宗自达摩传道中土后,便于儒家的思想暗中相和。说到佛,很多人脑子里就有佛法无边的念头,其实达摩来中国时,这个教派在印度已经没有什么市场了。早在始皇帝一统江山后,西域的沙门僧释利房等一十八僧就不远山高水险,历经数年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他们随身还带来了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只可惜那时候这方面的市场是吕不韦的,还没等开口就被投入了大牢,幸好还没开口,要不那鸟叫的语言会不会被当成妖孽给杀了。
释迦牟尼很有灵性,在这帮人未进咸阳城的时候,居然显了身,要他们先埋了灵骨再进城。
这段传闻史书上是没有记载的,几年前扶风法门寺地宫佛指舍利再现的时候,才又被演绎了一回。
禅意或叫禅机的多少带点灵念急智的小聪明的味道,禅宗把这称之为顿悟。穿了玄黄大衫剃了光头的大和尚们,坐定了身子原是可以成为王阳明或是戴震的,只是在中国做个哲学家实在凄苦,搞不好还要搭上项上首级,倒不如弄些烦琐的仪式,摆上一尊金描银嵌的木偶,说些疯话,却也自在。
(四)
平淡自然原不是一件容易得来的事情。先前有的时候,一心想的是让平淡的生活滋润起来,跑到外面兜了一圈,却又怀恋起往昔的日子。忙着修篱筑栏,种梅养鹤,栽竹植焦,捧得一册书,没翻上两页,自己倒先飘起来了,小朋友看来高深莫测,实质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把戏。心未静空有个宅子,也就是留下个可以瞻仰的地方。
人还是要吃饭的,屋漏也是要爬上房换瓦的,江南的梅雨天,书橱里的书不翻倒也是要发霉。梅妻鹤子总抵不了娇姬的软香身子,几百年后,一位叫曹聚仁的大学者终于从野史里找到了线索,郑重说道,他也是有妻子和儿子的。按说几百年前的古人有个女人生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可人家自己都说没有了,把梅树当老婆,鹤做儿子,也真的不必去追究,不是讲个隐私权嘛。还是没有耐住这风婆娑后的心的骚动,书读多了也就生了毛病,百无一用。
记忆是界于食欲和性欲之间的东西,所以也是人的本性。凡人为了解三餐之饱,是可以把一切抛开的,自然包括记忆。性欲是吃饱了之后想的事情,空着肚子想要干那风浪快活的勾当,偏是那话儿挺不了,女人也哼不出销魂的呻吟。
禅倒是可以让人抹去记忆的,只是忘记的是伤痛,快活还是忘不了的。佛的思想不是没有道理,释迦牟尼舍家弃子,苦行冥想得到的佛,到了中原被那几个半拉子的孔子后人,改的一塌糊涂。皇帝要的是愚民臣服,和尚要的是庙产美囝,托了个金钵讨得十方的供奉。眼尖的看了知道,那不过是夫子披了层袈裟。真正烧香的老太太是不问什么佛经的,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也就够了,孰不知那已经不是禅宗的话了。
禅的最高境界叫破禅。如同散文的最高境界是朴质无华,那是巴金晚年说的,按他的理论,朱自清的《菏塘月色》也就是篇作文。破禅是个极有诱惑力的玩意,所以李叔同经历了红尘的所有,变成了杭州虎跑寺里的弘一,他是没有修禅宗的,弄了个律宗的祖师。苏曼殊和他不同,坐定了肉蒲团,唱得一曲反皇帝的清歌。
题是跑定了,都怪这东南西北风闹的。世界变了,人若不变,受苦的还不是自己。伤好了也就不知道痛了,再说也不是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嘛,洋人的东西还真是好,五花八门,流光异彩,昆德拉的小说就是写的好,几只小虫子都能够讲个人生大道理,李敖倒是清楚,跳出跳进地骂,小朋友听得爽快,晕得厉害。
看来风是不会有止的一天了,树也就静不了,好象还真应该如此。只是果真这样,中国的孩子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说,白是纯的,黄是杂色。
二00五年十月修定
-全文完-
▷ 进入西苏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