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一树的叶子,凋零了。
在街角的电话亭里,她拨下了几个数字。杨的声音自遥远的南方传来,笑笑,你在哪,为什么还不回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们——
我不回来了。好累。你忘了我吧。她的声音寂寞而冷清,象从某个冰窟的深处传来。
身边是来往的人群,蚂蚁一般,仿佛正去奔赴一个什么集会,神色匆匆。
树叶落光了,我累了,走不动。
挂了电话,如手心里的风筝突地断了线,仍是相隔迢迢的两个人,没有一丝瓜葛。
一个疯了的老乞丐,坐在熙攘的人流里,专注地把自己的行李铺展开来。她把大挎包往地上一扔,在疯乞丐对面席地坐下。
已是寒的冬了,朔风四起,她只有把脸藏进竖起的衣领里。那是杨一件男式黑夹克,上面残留着他留下的气息。这是她临走时带走的唯一一件属于杨的东西。
疯乞丐从包里拿出了一把草,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臭味。一点一点,他仔细地把草揉成碎片,让草的臭味更浓烈地散布开来。人们都捂住鼻子嫌恶地匆匆而过。她突然把脸藏在衣领里笑出声来。人的思维多么奇怪,人们都认为老乞丐是疯子,也许在老乞丐眼里,这些匆匆而过的人才是不正常的呢。
给你一棵。
疯乞丐把她当成了朋友,递给她一根草。她接过,放在鼻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气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懒洋洋地站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灰,转身离去。
身似浮萍,命如朝露——
一句话在身后响起。蓦地回头,疯乞丐却仍一点一点揉草,连头都未曾抬起。周围人来人往,却并没有谁跟她说话。一时,疑是幻觉。
笑笑,笑笑。
杨在唤她。醒来,却只有水一般的凉夜。这里的夜,总是这么冷,这么苍白的寂寞。她瑟缩地抱着膝。有风过的声音,树叶落地的声音,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唯独没有杨的声音。
赤足扑下床去,抓住电话,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然而,手指按不下去。她的生命里只有杨,杨的生命里却不能只有她。二十六岁,对一个女人来说,正是花朵盛开的季节,而她,身心俱疲,已近枯萎。
身似浮萍,命如朝露——
是谁说的?那个疯乞丐?还是某个过路人?或许,谁都没说,是她内心的一个声音。冥冥中,天意已定。
还是那么冷。有丝丝冷雨落在街道上。
还是杨的那件黑夹克,她的脸藏在竖起来的领子里。单薄的夹克已经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然而,上面有杨留下的气息,不忍弃。
仍是街头的电话亭。
笑笑,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告诉我地方,我过来接你好吗?
杨的声音很温暖,在冷雨中递给她一些温度。
不好,不要过来。她的声音冷淡而慵懒。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忘了我,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保重。
人流熙攘,匆匆,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男式的黑的夹克,把脸深藏在衣领后,看不到喜,看不到悲。
疯丐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小截蜡烛,用一个没有底的铁筒挡着风,把手掩在上面烤着。也许,这点小小的火苗给了他温暖和勇气,他快乐地笑着,对身边每一个来来去去的人点头致意。看到她,就象看到了老朋友,疯丐笑得更灿烂。主动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点地方,示意她蹲下来一起烤火。
这个城市,她已沉沦至此,只有一个疯丐是她的朋友。
深夜游荡。如一个失散的魂灵。
路灯下,树影婆娑。第四个拐弯处,该过马路了,她临时的家,就在对面。
你怎么走路的?瞎子啊?!
一辆自行车将她扑倒在地上,骑车的人气急败坏地怒骂。她捂住摔疼的腿,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前方。骑车的人瞪眼看着她,如同撞了鬼一般,跨上车疾驰而去。什么时候,她状如女鬼,面目可憎了。
自小,她的美丽闻名于那个生活着的小城。十六岁,第一次与杨相见,春日的暖阳里,她穿着纯白的衣裙,长发如泻,眼波如水,令杨疑为天人,不敢逼视。
他们的爱情,曾被小城的人视为经典。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有她,心内的隐忧,总在困扰。一道阴影,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但愿,上天佑她,让她逃过此劫。
总有母亲的脸在梦中交叠,一会儿貌美如花,一会儿狰狞如鬼。七岁那年,她亲眼目睹了母亲的变化。血管从精致的皮肤底下暴了出来,扭曲成团,目斜口歪,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被母亲砸得粉碎。终于有一天,母亲失明了。她不再砸镜子,因为她再也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她和父亲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母亲一天天地衰败枯萎,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恐慌。母亲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去世。青丝尽落,面容萎缩如核桃,上面布满了皱纹和青筋。
从亲眼目睹母亲死亡的那一天起,她就作了决定,如果上天注定她和母亲同样的命运,她会选择静静地死在他乡,而不要死在爱人的怀里,她不要那么残忍地暴露她的丑陋。
升学,恋爱,就业。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每个人都说她是个幸运的女孩。渐渐地,她也相信自己的幸运。她在杨的怀抱里幸福安定地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在镜子里看到额角突起的血管。心冷到了极点,噩运终于没有放过她,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来临了。
除了离开,她别无选择。
她的眼睛正渐渐失明。
医生说,患这种疾病的机率只有百万分之一,有家族遗传的可能。目前,没有出现痊愈的患者。
除了死亡,她同样别无选择。
铁轨,很长,很长,没有尽头。但她知道,可以通向杨生活的城市。
如果可以,请把我的魂魄带到那个城市,带去我爱的人身旁——
对着疾驰而来的列车,她张开双手,大声地呼号。黑色的夹克鼓满了风,她象一只黑色的鸟,正欲展翅高飞。
列车驶过的瞬间,冬天的第一片雪悠悠落下,她伸手握住,雪在手心留下一点冰凉,再也找不到痕迹。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夜。清早起来的人们在铁轨边发现了支离破碎的她。她的脸模糊不清,穿着一件单薄的男式黑夹克,身边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件。
没有人发现,来往的人里少了一个把脸藏在黑夹克里的女孩。只有疯丐,脸上少了笑容,他铺开的行李里面,多了几块破碎的黑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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