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1月以后,突然间天就冷了,肥厚的棉衣服变得让人越来越喜欢。上午11点走出家门的时候,清晨的浓雾仍没有散尽。大街上行人很少,很冷清。冷飕飕的空气和有些阴暗的天空,很容易让人产生大清早刚起床的错觉。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星期六,谁不喜欢猫在暖和的家里享受休憩的舒适呢?我们一家三口却是快乐地走在大街上的,因为我们要回一趟老家。
老家,那个座落在遇仙河畔的村子,想起它总是让人心里暖融融的!连续十多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带着爱人和孩子回一趟老家,给奶奶上坟,与村中伙伴叙旧,全家人一起赏景。在弯弯曲曲的河堤上穿行漫游,一直是令我们心驰神往的一件事情!河面上星星点点的阳光、河堤边绿格盈盈的柳条、田畦中错落有致的庄稼、蔬菜和果树们,都配合着清风的节奏,或闪烁、或轻舞、或低吟。于是,水面的阳光反射到柳条的新芽上立即就变成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随着柳条的舞动熠熠生辉;一丛丛或红或粉或白的花儿在麦地油菜花地编织成的地毯升腾成暗香浮动的彩云雾幛,绵延不绝地将缕缕甜丝丝的香气撒向这一方水土的四面八方。
遇仙河畔是家乡,唯有乡情最难忘!遇仙河堤东行一华里,便到了我老家——郭村。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形大村子,素以“九楼十八庙三十二套巷”而名震关中。听老人们讲,老村子四周筑有城墙,临近村子的人要从村中经过,武士必须下马、文士必须下轿。但从我记事起,仅有一座五间开阔的古戏楼孤零零地耸立在村中间,双翘檐、砖木结构,很是精致小巧。戏楼的青砖墙存早已斑斑驳驳,粉墙影壁更是坑坑洼洼。戏楼座南向北,中间过道为村中官道,南通南门口,北接村办小学(解放前为关公庙)。很小的时候,每逢过年,这里都会成为最热闹的去处。那时候,戏楼中间的过道上方总会架起几扇木板,供演出的演员们表演。全村的男女老少以及他们邻村的亲朋好友们都会穿了新衣服从四方涌来,将小小的戏楼围得水泄不通。台上的古装戏演的正凶,台下戏场两边农舍前一字排开的小摊点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毫不含糊,字正腔圆、声音洪亮,仿佛要和台上才子佳人的咿咿呀呀叫阵。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红军、平川、圣地、我、治安、安红等几个小伙伴,列成一排,勾肩搭背地挤在人群中,一边心不在焉地看戏,一边摇头晃脑地胡吹冒聊。圆脸的红军因为他爹在生产队当队长,有些自命不凡,说起话来喜欢走腔拿调,表情很严肃地盯着右前方戏台翘沿下悬挂的铃铛想心思。精瘦的小个子平川边说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舞台上的演出,头上那顶宽松的绿军帽帽檐也跟着一晃一晃地朝下溜,鼻子下的两道黝黑的鼻涕痕道也随着他上下晃动的身子有节奏的晃悠,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敦敦实实、大不咧咧的圣地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平川肩头,另一只手插在腰间,侧着身子晃动着一条腿,时不时地插上一句话。方脸黄头发的治安上排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很冷峻地盯着台上的红妆佳人,两臂张得很开,搂着我和安红。治安比我们大点,我们当中也数他最能折腾,他用老式自行车灯做光源表演的皮影戏我们都去捧过场。治安右边是留着偏分头的安红,白净的脸上老是一副拘不住想笑的神情,这小子比较蔫,和治安是邻居,也是治安的跟屁虫。那时候的我们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吃和玩。在亲戚家吃过的一顿好饭能磨上半晌牙,至于坐过一次火车和轮船就更是了不起的奇迹。
那时的我很清瘦,人胆小,好奇心强,嘴却非常能说。最喜欢和人为一件事情发生的细节争论,可能是争论的时候怒不可遏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搞笑的缘故吧,他们送我的外号为“努克”,牛得跟柬埔寨亲王一样。每次我去爸爸上班的电影院逛回来,别的伙计都会蜂拥到我身边听我讲新看的影片,他们总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我:后来呢?后来呢?记得当时我们最关心东西是枪和子弹。都梦想拥有一只手枪、一只卡宾枪、一挺机关枪和一大房子整箱整箱装的子弹。记得那天看戏又扯到这个话题了,顿时就忘了站在台下的目的。我们象一群互不服气的乌鸦,叽叽呱呱喋喋不休,终于在周围大人的厉声呵斥声中悻悻然闭上乌鸦嘴。
看戏太枯燥,杂技却最为精彩,我们最喜欢看村子里耍杂技的一家人表演了,那个矮胖的老太太很是厉害,她平躺在桌子上竖起两条腿,便有人将一个合围粗的粗磁水瓮横放到她平放的脚底板上,只见她两腿一缩,双脚迅速有节奏地动了起来,水瓮圆圆的外壁立即成了快速转动的车轮,很有韵律的狂奔不已。随后水瓮便开始在老太太脚底板的指挥下做起了各种惊险的动作,侧立、倒立、斜转、凌空、旋转,抛、接、蹬等一连串动作既干净利索又出人意料之外,让人的心一揪一揪的,嘴里啊啊啊地叫个不停。还有那个瘦高的长脸老头,上台来站在条桌上一只手在空中一晃,就凭空握住了一个高脚玻璃杯;再一晃,辈子里便有多半杯清水;再一晃,另一只手里抓来一个鸡蛋,顺手一捏,清水变成了黄黄的鸡蛋水。他可能是抓累了,将手上的鸡蛋汁轻轻摔了摔,然后从裤兜掏出一只钢笔,将鸡蛋水搅拌均匀了,顺势将钢笔插在水中。他平举水杯,很仔细的朝着观众缓缓晃了半圈,突然一仰脖子,将鸡蛋水连同钢笔一下子灌进口中!“哎呀——”我们个个都鼓圆了眼睛,倒吸一口气,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咽得很难受,踉踉跄跄,肩膀上的头颅都快摇成拨榔鼓了。终于喝完了,我们替他松了一口气。可谁能料到,他趁大家还没有回过神的当口,竟然微笑着缓缓地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了刚才那只钢笔!
村子里人戏唱得好在当地很出名。听妈妈讲,文革的时候,我们村武斗的各派势力在唱样板戏上也互不相让,三台《红灯记》可以在同一个晚上开演,弄得村里鸡飞狗跳。有一台红灯记中演李铁梅的村姑因没绑紧裤带,刚好在唱“听奶奶,讲革命”的关键时刻掉了裤子,成为传了很久的一个笑柄。想起这档子事,如今早已胡子拉茬的老伙计们总会笑得忘了年龄。但遗憾得是,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戏台就被拆掉,我们这些紧挨戏楼的住户家中至今只留下些砖石、木雕作为饭后闲余的谈资罢了。
作为郭村长大的年轻后生,除了文绉绉的红军前些年退伍后从通信员干成了副镇长外,其余大都做了农民。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圣地现在家里开了一个兽药加工工厂,当了厂长;平川拥有庞大的果园,当了园长;治安靠能做饭的手艺在城里卖了几年饭,现在归乡,与安红一样务农,当了地长。我在外面供职,主要从事金融工作,于是成了“行长”。应验了一句老话:虽然分工不同,终究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依旧是“沟渠子尿尿——感情深”啊!每年农副产品上市的时节,我们家总能吃到众兄弟的劳动成果。初夏的草莓,秋天的酥梨,还有新鲜的土豆、加工好的玉米糁以及厚实可口的锅盔馍都是他们不同时间送给我的礼物。逢年过节,我也喜欢他们携家带口来我们家走亲戚。我们会重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乐趣,在痛快淋漓中海谝神吹。同时,他们也会敞开心扉,倾诉他们的所有快乐与烦恼。我最喜欢这群兄弟的质朴和善良,他们没一个人喜欢赌博的,都崇尚踏实做人、老实养家的信条,在各自的营生上尽心尽力。他们都不很富裕,但都很大方。一个人有困难,大家一起去支援;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情,大家一起想办法。他们彼此心里有了小的矛盾,都会找我一吐心声。因此,我成了他们的调解主任,得到了被人信任的快感。我们若是相聚,必会围成一桌,一醉方休。
今年我工作变动大,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连续有半年时间没能和家人团聚过,更别说和老家朋友的相聚了。我爱人知道我心事,也喜欢我那一群乡村的兄弟,所以很喜欢与我夫唱妇随。儿子从小在城市长大,虽然耳濡目染,对我的老家有些感情,但却对我一回到村里就乐而忘归的做法很反感,前几年小,常常用哭闹的方法逼我回去。但令我吃惊的是,对我此次回老家的提议,儿子竟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冒着严寒,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东去的公共汽车,向着遇仙河畔的老家奔去。我知道,在路的尽头,有我的一群儿时伙伴、有我魂牵梦绕的乡情、还有我揪扯不清的亲情等着我。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12-13 11:17:1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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