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渔父
1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2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
第一节 一个左眼有两个瞳仁的奇怪渔夫
烟雨。江南。
艳红的桃花初放,一行白鹭斜斜飞过江畔随风摇曳的苇丛。微雨过后,迷濛的天际一线青山隐隐,空阔寂寥的江面上有一叶渔舟顺水缓缓漂流。
江水绕沙洲而过,临水的坞上有茅屋三间。进入位于中间的茅屋,迎面是一张洁净光亮的檀木大榻,一件古意盎然的藤竹短几。上面有一壶茶,两册书,一盘黑多白少的残局。
一个一身渔夫打扮的人,箕踞散发的当塌横坐,手执白子,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棋局。黑子的攻守布阵,古风浓厚,风范若愚守拙,深藏不露,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白子方竟然一时无隙可乘。
良久,渔夫微叹一声,推秤罢战。他伸出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一招,身后悄然转过一个童子,轻轻的斟了一杯茶,躬着身子双手奉上。茶入口,温凉适口,渔夫微微一笑。
这里就是名震天下的春花秋月楼所在,而渔夫打扮的人,正是让黑白两道倍感神秘莫测的楼主钟峰隐者,人称钟六先生。
日暮,江风骤起。木塌一侧的小柜旁,一个墨迹瘦劲而极有风神的条幅微微摆动,仔细一看,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这是前朝南唐文人极为推崇的金错刀体。
金错刀体,写大字如截竹木,作小字如聚针钉,笔力瘦劲而又铁骨铮铮,始创于南唐后主李煜。传说李煜用这种金错刀体写作,达到得心应手,变化莫测的地步。有时写得兴起,他便丢了笔,抓起一束布帛,饱醮浓墨,在铺开的大纸上痛快淋漓的挥洒。如此写出来的字更是矫如游龙,翩若惊鸿,如舒卷自如的行云,如宛转奔腾的群山,令同时代的人自愧不如,不敢称雄。至今,宋人依然惊叹这种字体为“倔强丈夫”。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墨迹酣畅淋淋,字有悲凉沉郁之意,落款之名却为“钟峰隐者”,萧然出尘。
除了钟六先生和童子外,茅屋的厅堂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身穿葛裳,竹杖芒履,看起来非道非俗的老者,他抚杖站在窗前。老者自知胜券在握,故而悠然的昂首望着天际。听到身后推开棋秤的微响,他微微动容,转眸扫了一眼随风摆动的条幅,淡淡然的问到:
“棋局如世事,半分勉强不来,以你的天分,这是不是太执着了?”
“山河大地从妄念生,妄念若息,山河大地还有也无?”钟六先生微笑作答。
“说时似悟,对境生迷。这些年来你先学道,后参禅,却终究还是有些勘破不透。”老者的眼瞳幽深,淡然说道。
“九年了。”钟六先生的目光一抬,深深的望向窗外天际隐隐一线的青山,山巅的云层正好散开,有一缕晕黄的光线闪烁不定。“清梦寂寞,故国神游。这九年多来,精确的说,应该是九年另二个月七天,我何曾有一日心静如水?”
停顿一下,他又慢慢的接着道:“你自然知道我世居江南。金陵之地自古得天地之灵气,诗酒风流,亭台歌榭,书坊画院,鳞次栉比。年年岁岁只见百亭千樹,林间水滨;花迎野望,烟禁春深;岁岁年年,均有艳杏烧林,碎英千片,芳菲成屏;俯仰之间,只觉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如此河山,岂能轻易忘却?”
“呵呵。自古来青山依旧,夕阳几度!”老者说,“君不见: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才是得真逍遥之意。何况你身为此间主人,惩恶扬善,力保江南百姓太平乐世,才两、三年间,春花秋月楼的剑只要出鞘,就一定有贪官恶霸当街授首溅血。而今你已声名动八表,俨然君临一方,何憾哉!”
钟六先生黯然一笑,淡淡的说:“名动八表,俨然君临一方?只怕是却惊动了官家的卧塌!江南大地这次势必剑气纵横,鲜血涤缨。”
“真的不可避免?”
“避免?”钟六先生长长叹息:“我参禅学道,修心养性,就是为了化解这无穷无尽的干戈戾气。如能让江南大地乐享百年太平,自从那一战横扫太湖十三家之后,一想起尸如飘鱼,血色满湖的情景,我就只想终身不再动剑。”
“那你跟我去华山吧?”
“这一次我非但不能走,还必须应战一决,这是别无选择的一招。”
“为什么?”
“宋官家似乎隐隐掌握到了一些我身世来历的蛛丝马迹,现在内府侦骑纷纷南下,个中高手人人精于侦缉跟踪,擅长株连逼供,且视人命如草芥。他们这一次奉命天涯追缉,誓言不死不休!”
钟六先生苦笑道,“我若一走了之,且不说春花秋月楼里忠心耿耿、身经百战的一干猛士将群龙无首,而且,仅仅是和我家族稍有联系的氏族门户的鲜血,恐怕就能将这江水染红了。”
“逼人太甚!他们已经进了金陵城了么?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呢?”
“他们月初就已经来了。”钟六先生的脸色淡如秋之晨月,扬眉说道,“据消息,这次领头的提刑官,是我当年在大内相识的一位故人之徒,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还记得这个少年的模样,他静如沉水,深思老成,动如猎豹,果绝彪悍,实在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后起之辈。”
“他的功夫也是逍遥七笺?”老者回过头来问道。
“是的。而且他练逍遥七笺的时候,据那位故人说,此子的一身童子功夫已经有了相当的火候。”
“什么?”老者今天第一次微微变色。
“幸好,后来我意识到逍遥七笺不是一部普通的修道之书,所以内中诀窍没有尽数相告那位故人。现在想来,他的功夫应该是不完全的。”
“你的天资虽然精才绝艳,心境天生绝尘脱俗,自是修习逍遥七笺的不二人选,可惜你起步晚了,至今不仅没有练至最高境界,而且当年你修炼的时候,心头正有熊熊如火的一团戾气,导致了你武功运用过程里存在着的一道重大破绽。与当世各派高手交手倒也无妨,就怕遇上同修逍遥七笺的同道,倘若稍有一招运气不慎,必将后患无穷。这一点,你还是要谨记。”
钟六先生微笑。老者忽然又问道:
“你认为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思考。”
“思考?”
“是的。我接到的最新消息说,他正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闭门思考。”钟六先生苦笑一声,接着说:
“高手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考虑周全,这一点,料来他是深谙的。现在,他一定是站在我当年生活的土地上,细心揣摩我的种种生活习惯,试图把自己的一举一动融入我的生活里,然后再来判断我面临这种局面将会采取什么行动,从而设计出一套一击必中的狙击方案来。由此看来,他不仅是一个高手,而且是一个聪明绝顶的高手。”
“看起来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老者也苦笑,“至少我现在就知道,一个让天下最聪明的人夸奖为聪明绝顶的人,就一定是聪明绝顶的。这种人不好对付,何况还是个练过绝世数百年、玄门正宗的逍遥七笺的高手。”
钟六先生温良一笑,用一种优雅而沉静的语调说道:“来吧。要来的都来吧。”
言毕,倏然间须发俱张,无风自动。昏暗的余辉里,隐隐可见钟六先生左边的一只眼眸里陡现出两颗瞳仁,犀利的目光追魂夺魄。
老者见状,知道再说无益。他拂动宽大的袍袖,在满室骤起的清风中,出门飘然自去。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1-26 22:41:3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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