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好黑好长，尤其是在这冰僵裂土的寒冰下等待，这冷是钻心的疼，是万刃刳割的痛；这等待是漫长的，也是倍受煎熬的。

快了，就快了。

她，已经忍受了四十年了，这水中溺死的鬼魂扭曲着她的脸。她，掰指盘算着这即将到来的借尸返魂再次托生的时日，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白惨惨的笑容。

可是，想起了四十年前如花似玉的容颜却又不胜悲怆，如今的她，因长期浸泡在这河水里，体肉已不仅开始慢慢腐烂，而且面色浮肿的青紫淤血之处更显狰狞恐怖。唉！这女鬼不由得叹息：要不是当年的贪欲所驱使也不至于为那浮冰上的“死鱼”而诱惑，而更不可能为那先前死去的水鬼而有机可逞。

人哪，总是抵挡不住诱惑，尤其是美的，在利益的眼皮下都会yu火攻心。而现在的我，在魂归冥界以后就可以抵挡了吗？女鬼一边紧咬着压根抵御着寒冷，一边谓然叹道。

这次还阳的机会，只有两次，否则还要再等待四十年。可怕啊，这每日浸在水里的滋味远比某些酷刑更加难耐，除了要忍受鱼虫们的毫不间歇的啃噬与撕咬外，还要忍受漆黑与彻头彻尾的凄寒所带来的洗礼。这黑暗可怕吗？不！是孤独与寂寥。不再受人关注，不再受人怜悯，不再有人疼惜，更别说只言片语的交谈和抚慰。阴阳隔阂、人鬼分界，个中滋味又岂能品味比拟？还是阳世间好啊，五彩缤纷、斑斓绚丽，天上的，地下的、花啊、树啊、山啊、人啊，多美多令人向往啊。想到这，女鬼不由得一阵颤抖：这机会我不会放过，我决不可放过这次还阳的机会！

这个冬天很冷，冷的令人颤栗。

大雪飞舞了七天七夜终于疲累了，在一片银妆素裹中停歇了；风也停了，号哭的嗓音也沙哑了，只能在悲咽中喘息了。

这种恶劣的冰天雪地却在孩童们的眼中无疑是一种嬉戏与玩耍的童话乐园。他们的领地就在村子后的这条河——这宽阔的河床，更是他们（她们）的战场。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斗志昂扬，猩红的沙包被他们踢的凌空飞旋；滚雪球的、打雪仗的，还有胆大的在划着旱冰悠然其乐。

看似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却也隐喻着更为狰狞的凶险。

这一天正是腊月初一，冰床下的女鬼焦急而欣喜地在水下寻找着那穿着红棉袄、花布鞋，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正是她还阳投胎的替死鬼。

女鬼只有两次机会，初一和腊月十四，这也是阎王爷给她红笔勾兑还阳的界期。她不想错过，她只想一厥而就，因为她已经忍耐了太久，这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这种焦渴的迫切以至于她的头发披散而张大了嘴巴、呲目欲裂。因兴奋，她那青紫的脸颊更显狞厉骇人，憋涨的眼角与嘴唇流下了惨目的血丝，在她游曳的身后拖了很长很长……血丝在水中弥漫，都似幽魂千丝万缕的扩张延伸后旗张的手指撒下的网。

明珠今年七岁了，在父母的眼中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是颗明珠，是他们溺爱的公主，她不仅聪明、俏皮、活泼可爱，却也不失乖巧。

明珠的妈妈在岸边，一边不时拿眼睛瞄着明珠玩耍一边和其他小孩子的妈妈们唠着家常。

孩子们凑到了一块就是热闹，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此时的明珠与小姐妹们玩起了踢毽子比赛，一个接一个好不热闹。轮到明珠上场了，明珠的脚法不仅娴熟灵巧，并且还可左右开弓，前踢、后踢煞是好看。伙伴们给他数着……35、36、37、38……50、51……

找到了，就是她，就是她！红棉袄、花布鞋、羊角辩的小女孩！女鬼不由得惊喜。

多可爱的小女孩啊，白净的脸蛋，红嘟嘟的小嘴。这毽子好漂亮，踢得更是亮堂。女鬼在冰下刹那凝固了般，屏住呼吸，一时之间看的呆了。多象自己的小时候啊，父母疼爱，还有哥哥姐姐的呵护照顾，自己，也曾踢得一手好毽子。看她那脚法身法，唉！太像了，太像当年的自己了。看那小女孩的妈妈一脸幸福的模样，淳朴和善的一瞧就知道是个妇道人家。想当年妈妈也是这般的溺爱自己，走一步跟一步，生怕自己磕着绊着……

女鬼细细的打量，不时的想着过往的童年。离还阳的时限还有一点点时间，索性再等上一会，真不忍下手，多好的一家人啊。女鬼长长的叹息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终于要下手了，否则就将错过了时辰。

就在此时，明珠的妈妈快步走来，原来明珠玩的热了，脱去了厚而暖和的棉袄叫妈妈过来帮她拿着。妈妈一边接过棉袄一边用手绢给明珠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眼看晌午了，咱们再玩一会，明珠就回家吃饭了好吗？妈妈和蔼而亲切的说着。

不能再等了，时间要过了！女鬼，终于捅破了冰层。

冰层“咔喳“的脆裂声传来，使得明珠妈妈像是被电击了一般迅速的转过身来。

明珠！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此时，明珠已然落入了冰寒彻骨的河水里，狂乱地挥舞着手臂，喊叫着妈妈。

妈妈！妈妈！救我!

救命啊！

——此时，显然妈妈已经抓到了明珠的小手并且拼命的往外拽着一边喊叫着，女鬼拖着明珠的脚且一直往下拽着。冰层的裂口越来越大，很多人都不敢凑的太近，怕断裂的冰沿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重量，前来帮助的人只能一个个趴在冰面上，一个扯着一个使劲地往外拉扯着、拽着。

母女俩的哭喊声是揪心的。女鬼听在耳朵里有些不忍，渐渐松了些力气。但是，一想到只要熬过了这揪心的一刻她又加了把力气。

河水里的明珠在寒冷与恐惧的侵噬下，嘴唇发紫，手脚业已变得僵硬起来，而逐渐下沉。可是明珠的妈妈却没有放弃，还拼了命的抓着明珠的手，眼看再也抓抓不住了，就连自己也已经半个身子在水里了，明珠妈彻底绝望了：孩子！别怕，别怕孩子，妈妈不会丢下你的，妈妈下来了，妈妈和你一块去！妈妈和你一块去……

女鬼的眼光开始黯淡了，为这母女情深的不舍与不离不弃的举止和话语所感动了。使她不禁想到了自己，如果那一天，……如果那一天妈妈也在跟前的话，妈妈也一定会紧抓住我的手，她也一定不会抛下我，即便是死，她也不会的，不会的！多可怜啊，我借尸还魂居然还要两条鲜活的生命以此而为代价，即使还了阳，我又能心安吗?再说，这小女孩多可爱啊，她要是死了，这个家可就真的要散了，带着这罪孽我回到了人间又有什么意义与快乐呢？唉！罢了，罢了反正我还有一次机会，就让她们去吧。想到这，女鬼松开了她那尖如厉牙的手指。

看着人们连拖带拽地将母女俩救上了岸，女鬼也不禁常常地松了口气。虽然没能还阳，但心里，却没有半点懊恼与懊悔之意，反倒心里充实了好多，就连这身遭的寒流也好似变作了暖流，也舒坦了好多。

腊月十四，下午四时，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早已经听到了那声音，“嘭嘭，嘭嘭嘭”地有人凿冰的声响。她知道，她要等的人来了，这次真的不容再错失了，否则还阳的机会也就真的渺茫了。凿冰的声响大约有三里地远近，她，奋力的游去。

近了，终于看清了，是个老汉，一个年尽古稀的老者。油腻的毡帽，穿着一身破棉袄，皱纹多的以至于把眼睛也叠皱在了一起般眯成了一条线，又或是受不了这寒气，看他的身子和手都在颤抖呢。女鬼有些兴奋了，这人都这么大岁数了，看来真的是阳寿已近，我可以安心还阳了。

这冰真的很坚硬，对于这老汉来说。他已经凿了半个时辰了，才凿出了二尺方圆的一个冰窟。老汉喘着粗气从腰间拔出了烟袋，又从怀里摸出了烟丝小心翼翼地装好了烟，划着火柴“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一边整理着随身携带的陶瓷罐罐，拴上了绳子，又把罐口用透明塑料纸封上一边自言自语道：唉……老伴啊，结婚五十多年了，你可是操持家务地里地外，毫无怨尤的忙了一辈子了，老了老了落下了一身的病啊。……这没儿没女的……“咳，咳咳”这年岁呀也大了眼看着你就要走了，而我又不能很好的照顾你，真苦了你了老伴啊。呵呵……没想到你还害羞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好意思说。……唉……只想还能喝上我当年给你做的那碗鱼汤还不肯闭眼，别急，别急啊老伴，等着我啊，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啊。

老汉伸出了粗糙的手指，往封在罐罐上的塑料纸上捅了一个眼，又往里边放了一些干馍馍连同罐罐一起沉到了河底。当老汉再次抬起头，老汉的眼窝湿润，眼角有着一抹晶莹，犹如冰层闪烁的光芒般晶莹

——老天爷啊，您睁眼看看吧，我老伴就要死了，您就发发慈悲送我点鱼吧？她只有这最后一个愿望了，我们穷啊，看不起的病，买不起药啊，更别说吃肉了。唉……我也知道，这天太冷，要想抓鱼不易啊，可您，您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可怜可怜我的老婆子吧！她只想喝一碗鱼汤，您就发发善心给点鱼吧，您就看在我们一生相亲相爱，两个人相依为命的份上。咳咳，……咳咳，咳……

呜——呜——呜，老汉止不住大放悲声。

女鬼在水下听着，不由得的阵阵心酸难过。

一生相依相伴，不容易啊，而今，老伴就将故去撒手人寰，为了了结老伴的最后心愿，年已古稀的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凿冰求鱼，真的不易啊。难道我，我就真的忍心下手，就连他那将死的老伴最后的心愿也不让他完成？天哪！如果这样我还将如何再次为人？想世间，人生苦短，连这老汉最后为她老伴所做的最后一点快乐我都要剥夺，我又怎能安心再次为人？如果我做了，上苍也不会原谅我的，天哪！我不能这样做，我怎么可以这样下手，我应该给他们这个机会。

女鬼一边流着泪，一边为老汉抓着鱼。

一袋烟的功夫，当老汉拎起绳子时，沉甸甸的，已是满罐的鲜鱼。

老汉泪流满面，一定是老天怜悯，一定是老天开眼了！老汉满心感激，跪在冰面上磕了个响头，满心欢喜的走了。

……一声叹息，声来自水底，来自死寂般的河床，没人听到，听到了也没人能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