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里,一座座楼房竞相比高次第拔起,其迅猛仿佛一夜春雨催开了一丛丛鲜花,突兀壮观,叫你不知它们是怎样诞生的。
但也可以揣想,它们是一砖一砖无论赤日无论风雪垒起来的,就像我们的岁月是一天一天垒起来的一样。然而,这“一砖一砖”和“一天一天”的况味,也不是世人尽所知的。回忆十多年前,我的全家被照顾安排住在敬老院的三间闲房里,看到灯明窗亮、嗅到新漆气味,无限喜悦;但在喜悦之后就没有什么感想了,浑然不知这房子是怎样诞生的。这是我们这“十指不沾泥”的住房人的幸运和无知。
从去年春天我被调任城南新区任职,我有幸目睹了窗外3座高楼从挖基到建成的全过程。看劳动情景是我的癖好,工地上五湖四海的民工多半认识我。我也多半认识他们。就算是一厢情愿,我和他们却真有了感情的,使我一天看不到他们心中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年长的、年轻的,被子薄薄的;短衣衫,胶底鞋,拿着大碗蹲着吃饭,休息时头枕砖块吸自制的烟卷。干活时,他们很少说话,各司其职,全神贯注,时时掏出卷尺,反复丈量。战士是不能选择战场的,那施工图纸就是指挥刀,指到哪里,他们一定干到哪里,顽石、粘土、潜水、树根,寸寸斩除。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半寸,这无疑是“拼”!
那两个青年民工,还是一脸孩子气的,但干起活来却一丝不苟。沟槽里顽石夹叠,两个年轻人协力同心,眼晴亮亮的,遇上巨石,俩人扳动撬杠,找准支点,双臂怒张,脸上的肌肉都错位了,哼呀嗨哟,几番努力,巨石便被送上沟槽。这时,掏出卷尺,丈量;不够深度、再挖、再撬……我不禁说:“差不多了吧!”那位年长一点的年轻人,看样子像领班的,说:“一点也不能差的!”
一年多来,窗外灯光如昼,搅拌机、推土机、移动重物的号子声,灯光人影,各种细节稠密,使我感到时间真是太漫长了,就有了一种改天换地的沧桑感。这会儿静观眼前新楼如画,竟回忆不起这里曾是一片乱石灌木水洼地;那乱石灌木在梦中也不复存在了。所看到的是民工们那泥水狼藉的鞋裤和满脸的倦色。
民工们是来挣钱养家的。但他们却创造了如画的高楼。也就是说,把我们那不遮风不挡雨的钞票变成了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这事体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他们多半年轻,需要父母呵护的年龄;出门在外,父母旦夕萦系在心。况且,年轻人也没有经过忧患,防卫意识淡薄,看见他们悬空干活就令人悬心。我说:“你们可要注意安全呵!”那位年轻的说:“工地领导十分注意,规定年长的、体弱的不准高空干活。”但毕竟也有罹难事故的啊!谈到那位从空中摔在他乡年轻人的惨状,这位年轻人说:“工程预算中原本有工伤事故的开支比例。”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惊恐,亦似造化注定在所难免,显然他阅事已多。这不能不使人更为凄恻。前边说过,是他们不避艰险乃至牺牲把他人不拦风遮雨的钞票变成了房子,惠及祖孙几代人安居如山。如果有一个适合气氛的场合,住房人会向盖房人深深鞠躬的。住房人和盖房人素昧平生,却因为住房人需要住房、盖房人需要养家而彼此相遇,这实在是彼此做梦也想不到的一种遇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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